巫山 作品

第92章 乾隆五十六年 穀雨

 正要叫小童再打兩盆冷水進來,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疾呼。

 “不好了,走水了!”

 “湖田窯走水了!”

 他忙忙起身,奔到門前。在看到天邊濃煙後,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地。湖田窯的管事來報說,今晚為賀他喬遷,有一事沒來得及彙報。

 他盯著管事,雙目冷然,問道:“何事?”

 “前一陣您為船行作保,運送一批上等瓷前往江南。安十九在市井偶然聽聞此事,曾繞過您到窯廠裡頭問詢並查賬,還去船幫查了船行的資料。”

 當時,江南會館械鬥一事尚未塵埃落定,安十九對“江南”的字眼敏感不算什麼,只他為船行作保一事,只有幾個管事知道,怎會傳到外面去?

 管事也曉得他在想什麼,只那個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就在安十九離開的時候,時年從窯蓬上走過。

 “當時他們離得很遠,時年又是窯工打扮,揹著他,他肯定認不出,我自是沒放在心上。只今晚飲宴時,忽然有幾人闖進窯廠大肆翻找,揪人就問有沒有見過時年,是不是在窯廠裡藏了人。我心驚不已,本想立刻來報,不過在門前遭到護衛阻攔。護衛說,今日梁宅大喜,誰也不能擅闖,我只好回去。”

 本以為此事過了就沒了,畢竟那幫人找了一圈沒找到時年,也只是憤憤不平地發了通火就走了,誰知就在半柱香前,窯廠突然起火,偏偏就是時年藏身的匣窯。

 匣窯是平時用來燒匣缽的,地處偏僻,極少開火。這火起得突然,又不偏不倚,加上此前一回的巧合,管事立刻聯想到什麼,再不敢耽擱,第一時間安排人救火,併火速趕往梁宅彙報。

 梁佩秋出門時,安十九的護衛仍寸步不離。

 他看了眼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管事,怒而斥道:“這是梁宅!”

 護衛們平日跟著安十九走進走出囂張慣了,以為梁佩秋是隻軟柿子,不曾想他發起火來,竟有如此懾人的一面,先是一愣,再要說什麼,梁佩秋開口了:“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湖田窯是民窯之首,不是隨便給人玩弄的鬥獸場。我既做了它的當家,它就是我的窯,誰也不能在裡面撒野。就是安大人,也要遵紀守法,不可罔顧人命,否則我會以

三窯九會頭首的身份,上告朝廷,以求正法。”

 護衛們不敢大意,速速跑了。

 梁佩秋趕到湖田窯時,匣窯的火已滅了,大小窯工們坐在曬場,一個個灰頭土臉。梁佩秋繃著臉一言不發,及至窯廠裡頭,兩人抬著一副擔架匆匆從他旁邊經過。

 他心頭一驚,趕忙叫停。

 擔架上的人已被燎得面無全非,渾身都是火泡。

 前前後後的窯工們都站了起來,生怕梁佩秋做些什麼,而他確實想做些什麼。他放平柺杖,單膝跪在地面,雙手捧住那人只餘一寸完好的臂彎,輕聲道:“時年……”

 時年知道此時的他血肉模糊,已是難以辨別了,可梁佩秋居然一眼就能認出自己,他很高興。他想要發出聲音,然而喉嚨全是血,疼得他張不開嘴,可他還是用盡全力,拼湊出一句話:“小東家,若我還能活下來,今後讓我跟隨你,可好?這回他一定認不出來了吧?”

 梁佩秋靜靜看著他,似一汪深潭。

 一個背影,安十九怎可能認出他?分明是出了內鬼。即是徐稚柳一個個親眼見過選進窯裡的人又如何?人心分明如此難測。

 梁佩秋的傷口無法抵受奔馳而來的顛簸,眼下正在陣痛,正在流血,可他沒有表露分毫。他再未像以前一樣優柔,一樣軟弱,一樣不堪承受,而是定定看著時年良久,說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