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93章

 徐稚柳背靠馬桶,坐在地磚上,腦海裡不斷回閃那聲“好”,小梁的聲音如此溫柔,可他的眼神卻如此冰冷。

 他親身體會到梁佩秋每個眼神瞬息的變化,心快要撕裂一般。

 那個每夜會在桂花樹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謊說“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來哄小書童開心的少年,那個帶著一身冷雪在唱響《打漁殺家》的夜晚,風塵僕僕趕到茶樓,說很仰慕他,一直仰慕他的少年,那個在他高熱時寸步不離陪在身旁,帶他走遍大街小巷,嘗人間美味的少年,那個來請教他如何寫官帖,從懷裡掏出滷豬蹄問以後能否再來找他時,滿眼都是光的少年……

 那個以《橫渠語錄》質問他是否為名利殺人卻始終不忍與他為敵,仍盼望他珍重的少年,那個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卻說與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歡欣的少年,那個最終指著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將相,亦非良匠”,卻為他斷腿為他淪陷的少年……

 死了。

 死在一個他們都無能為力的世道。

 他多麼想回去告訴他,放棄吧小梁,不要再鬥爭了,凡人如何同天鬥?即使頭破血流,亦如他所說,萬事逃不過人心難測。既如此,何不自私一回,捨棄所有遠避塵囂?他們都應該逃離這世俗,去到無邊之境,好好地為自己活一回。

 他如此想著,離開家門,走在除夕的夜晚。街道上張燈結綵,處處都是歡慶後的痕跡,巷弄裡還有人在放炮竹,夾雜著歡笑人聲,遠遠近近,不斷拉扯著現實與夢幻。

 他立在江邊,神情木然,似已隨滔滔江水共湧,直到雪花降落。

 這世間,只有他一人。

 小梁的世間,也只他一人。

 他們在異世各自孤獨與煎熬,或許這樣也很好吧?有了懷念,那些冰冷就不足為道了。可是,可是他尚未弱冠,那麼孱弱,那麼可憐,為何要將這沉重汙穢的人世壓在他脊上?為何要讓他們相遇,又讓他們分別?

 他不懂,老天為何要如此待他們?

 他疾步奔走雪夜,不知去向何處,不知哪裡是歸處,不知何時會停下,不知盡頭在哪裡。鵝毛般的雪簌簌飛撲在眼前,將前路遮掩,他漫無目的地奔走著,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冷雪打溼衣襟與髮絲。他渾然不顧,一心朝前走,似要驅走這漫漫無盡的夜。

 他想到如此孤獨也好,不為人所見,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哭了吧?於是他愈發嗚咽嚎啕,愈發放浪形骸。

 他大聲問天,你何時才肯放過他?

 他大聲問地,你要他如何往下走?

 這一切註定沒有定局。

 一夜過後,徐稚柳總算下定決心將瓷片還給程逾白。原先他不捨徐清,不捨程逾白,不捨陶瓷新創與百採改革,不捨璀璨的將來和有溫度的城市。他有太多太多的不捨,最難捨下的便是那一腔熱血沸騰,那是從未有過的 ,讓他在現世落了根。

 可老天爺告訴他人是不能貪心的,他無法同時留住昨日與今日。既如此,那就讓他繼續腐爛下去吧。他要程逾白修復春夏碗,要親眼看到那一幀幀殘破的畫面,要帶著小梁冰冷的眼神一齊死去。

 他要讓自己永生永世,悔不當初。

 他要如此死去。

 ……

 二月裡新春伊始,萬物復甦,白玉蘭公館正式開始了教學試驗。徐清去聽過兩堂課,一堂劉鴻主講,關於歷史是何種釉色,另一堂是吳奕主講,關於茶器和人文關係的探討。

 試驗階段教學主要分了幾個板塊,既包含學院風的內容輸出和意識建立,也強調新與舊的衝突與融合,意在打開學生視野,實時觀察他們對於教學內容的匹配程度和應用程度,為此每週都會設置辯論課及手工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