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6)

 “呵,我倒想起來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難怪……難怪你竟敢在大龍缸裡做手腳,就那麼等不及?!”

 “楊公退老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將後患無窮,我不得已才冒險一試。”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後行,何曾有過不得已?”

 “稚柳一介凡夫,怎會沒有不得已的時候?”徐稚柳看著徐忠,嘴角牽起一絲淺笑,“沒錢殮葬父親屍首時,我不得已賣掉他生平唯一鍾愛的古琴,以換得一具棺材。母親難產時,我不得已賣掉家中田地,去城裡請來大夫和穩婆,讓病弱的阿南度過早產的危險時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脩,我不得已退學,在家中以抄書謀生,自有幾分司馬光之樂。不料秋收時忽然鬧蝗災,唯一僅剩的一畝薄田顆粒無收,眼看母親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飯,我不得已帶著滿心的不安和驚怕,離家百里來投奔素未謀面的遠親。知叔父無子,偌大家業無人繼承,少時的我不得已暫居其位,以填叔父內心空寂,盼望著他日叔父能夠兒女雙全,我必將這個遲來的小弟弟視若阿南親弟,凡生平所學無不傾囊相授。十年以來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養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談,而我恩情未得還報,不得已另闢明路,為叔父掃清後患,雖稱不上夙興夜寐,自認也無愧於心……”

 “夠了,別說了!”徐忠驟然背過身去,閉目忍下熱淚,只道一句,“阿鷂呢?阿鷂她是一心一意喜歡你的呀!”

 “我待阿鷂,比之阿南,無有不及。”

 到底還是當妹妹,當家人,可十年恩養,仍舊比不上血濃於水。徐忠思量再三,依舊不死心問道:“你非走不可嗎?這裡不能讀書?”

 當然可以。只是,這裡的羈絆太深了,有些東西,有些人,溫暖又危險,似藤蔓纏生。

 他每每午夜夢迴想起父親的冤死,便覺光陰如梭,彈指瞬間。若再不重回仕途,何時才能為父親洗刷冤屈?

 見他無言,徐忠身體晃了晃,幸得身旁一雙手及時將他扶穩。他抬頭,撞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確實是從一而終的篤信,篤信他的聰穎,他的坦蕩,他的正直和良善,可這樣好的孩子,他終究留不住……

 徐忠強自隱忍,拂開那雙手,緩步朝外走去。

 須臾間,那背影彷彿蒼老了幾十歲。

 徐稚柳不忍再看,彎下腰收拾地上父親的札記。煙燻黑了書面,已看不清內容,他亦萬分珍視,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弟阿南,心中得以釋然。待得夏瑛上任,將此地種種畫上句號,他就可以回鄉了。

 只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笑。

 那笑聲尖細,化作灰燼也認得。徐稚柳陡然抬頭,見徐忠僵在原地,一人徐徐從照牆後走了出來。打眼一瞧,來人笑得更是開懷:“這是怎麼了?剛開春就鬧分家呀!這樣好玩的事,我十九怎麼能不參與?”

 太監細白皮子裹在金玉綢緞裡,端得是膏粱錦繡,驕奢淫逸。

 徐稚柳便知,這一回他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