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3)

 是夜,有人卻在烏衣巷大開殺戮。

 半月餘,徐稚柳從浮樑縣回到景德鎮,一到窯廠就諸事纏身。問起徐忠何在,管事覷他一眼,小聲道:“劉家弄裡打麻將。”

 見怪不怪。

 正經的大東家似富貴閒人,他一個寄人籬下的倒庸庸碌碌腳不沾地。徐稚柳忙到半夜,在時年幾次催促下用了晚食,又給商戶們一一寫好拜年帖,臨到歇息時,一個在窯廠幫忙的打雜工摸著牆角尋過來。

 時年迷糊中一驚而起,壓著聲音道:“你嚇死我了,這麼晚過來幹什麼?”

 那小工什麼話也不肯說,只抱頭嗚咽。時年怕驚擾到徐稚柳,一耽擱恐怕今夜又睡不了了,只想趕人走。

 “你別哭,甭管什

麼事明天再來行嗎?今兒個已經很晚了,公子連夜趕路,幾宿沒閤眼。再說大過年的你哭哭啼啼像什麼話,多晦氣呀。”

 那小工啞了一陣,繼續哭。時年急了,抬手就要搡他,這時門從後面打開。徐稚柳披著單薄的衣裳站在冬夜裡,聲音清涼卻帶著暖意:“外面冷,進來說吧。”

 那小工看見他,二話不說雙膝一跪,嚎啕大哭。

 “小東家,黑子被人打死了!”

 “二、二麻子傻了。”

 “三狗瘋了,昨兒夜裡自個跳進河裡,也淹死了。”

 小工每說一句話,時年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們幾個都是徐稚柳從乞丐窩裡帶回來的。黑子是個才十三歲的半大少年,皮膚黝黑,卻有一口大白牙,一張嘴就讓人想笑。

 “麻子說,是那個死太監,一定是他。暖神窯那天他肯定聽見黑子的話了,當晚就弄死了黑子。”只是他們這些人,習慣了無枝可依,加上徹夜唱大戲,幾天不見蹤影算什麼?

 等發現的時候,徐稚柳已經回鄉了。這種事說給徐忠聽根本沒用!大東家才不會管他們的死活,只有小東家會管。

 這個世上,只有徐稚柳會在意他們的賤命。

 “管事的說,這事壞在黑子的臭嘴上,別說沒有證據,就算有證據也不能拿死太監怎麼樣,還會給小東家惹來麻煩,可我就是……”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望著天哇哇地喘。

 “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麼呀?他憑什麼!”

 一個半大孩子的狂言,竟要賠上兩條半的性命。

 憑什麼?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視窯廠。

 這一片連綿的山頭都是窯戶窯廠,夜裡景德鎮的上空仍舊窯火旺盛,偶爾紅光乍洩,猶如神明降世。然而神明只在佛龕裡,世道里沒有神明。

 時年也是因天災而流落到景德鎮的小乞丐,識得幾個大字,僥倖跟了徐稚柳當書童,還有個體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說出去泯然於眾,不過一個記號,然這些死了連個聲都沒有的賤民,卻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們曾經為了一個饅頭大打出手,也曾為守護地盤被外來者打得滿地找牙,可自從徐稚柳把他們帶回窯廠,那樣的日子已經非常久遠了。

 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過得很好,從裡到外都風光起來。有時候在窯廠碰見黑子幾個,他會假裝不認識他們。黑子笑他變了,他張不開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直到今夜,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變。

 事實上,他想要自己變了。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遠離那些汙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歲歲更勝今朝,可他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頭,打著燈籠,聽那打更的梆子聲由近而遠,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忽而公子在身後道:“時年。”

 “誒。”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

 “你看今晚的月亮。”

 時年抬頭。

 哪有月亮啊。

 “是不是又大又圓?”

 梆子聲徹底遠去了,三更一過夜色愈深。獅子弄清涼寂靜,冷風刺骨。這時,不知從哪冒出顆腦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這誰呀,睜著眼睛說瞎話,嚇人一跳。時年跺跺腳,提起燈籠朝他看去。

 少年臉紅僕僕的,說:“真是又大又圓。”

 徐稚柳抿嘴一笑。

 時年的心驀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嗎?難得還有個睜眼瞎配合。他沒有看到那晚酒樓裡的情形,自也不知少年的來歷,只覺莫名,又覺心安。

 直到很多年後,當他跟在少年身後一步步重新丈量這條路時,他才明白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

 原來這世間圓滿,永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