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3)

 湖田窯有一個徐稚柳,那是劉備帳下的諸葛亮,閉著眼睛也遊刃有餘。

 而安慶窯有一個梁佩秋,則是燒紅的破鐵,百鍊成鋼。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作為包青窯的兩大魁首,一個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個是後來居上的天賦小神爺,到底誰會成為景德鎮瓷業的第一人?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捋著鬍鬚拉長聲音道:未可知也。

 而當事人之一徐

稚柳,面對傳說中的勁敵卻沒有絲毫反應。一整晚他都心神不寧望著窗外,回想白日裡安十九那句話,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

 戲班子唱到了樓下,京腔一起,滿大街咿咿呀呀的哼唱,瓷行幾位老闆也跟著撲到窗邊去看戲,一邊看還一邊誇他今年選的班子好,瞧那一個個的身段,多風流吶!《打漁殺家》的劇目也極為應景,水滸梁山,那叫一個豪氣干雲!

 “稚柳你就是梁山裡隱居的謀士吧?”有人笑著調侃。

 徐稚柳淡而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隻手比他更快。

 “茶、茶涼了,我再給你倒杯新的。”那少年低垂著腦袋,似乎有些羞赧,嗡嗡小聲,“喝涼茶會肚子疼。”

 徐稚柳顯然心不在焉,否則絕無可能手上被塞了杯熱茶,整個人才反應過來。他訥訥半晌,道了聲謝。

 “不、不用謝,大龍缸很難燒,你一次就成了,真厲害!”

 “僥倖而已。”

 正如剛才管事說的,一件瓷器好不好,關鍵在於窯內。他沒有神賦,仰賴的不過是前序工程的精密安排和近乎嚴苛的工藝要求,加之幾個業內首屈一指把莊師傅日夜不休的監測,即便如此,也砸了不少次品,甚至在滿窯前還請人夜觀天象。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好壞。

 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直道兩人水火不容。可事實上,今夜才算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徐稚柳抬頭看去,那少年雙手置在膝上,脊背挺直,像被老師訓話般坐姿侷促。似察覺他的目光,少年掀起眼角飛快地覷了他一眼。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徐稚柳忽而道。

 少年隨即吐露出來:“見、見過,在香舍茶館。”似怕他記不起來,少年比劃了一個方向,“在二樓廂房外,小二撞了你,你回頭的時候,我、我正好在對面。”

 哦,想起來了。

 那少年在對面迴廊朝他笑了一下,當時廂房前後門洞開,廊下銅鈴叮叮作響,堂下看客滿座,講得還是兩人的故事。

 驚鴻一瞥,印象深刻。徐稚柳說:“我記得。”

 那少年一聽,果然笑了起來。他小心翼翼繃著臉的時候,著實沒什麼起眼之處,可一笑起來整個人都活泛了,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睛又大又亮,十分的靈動。

 那可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徐稚柳說:“我們應當見過不止一次?”

 “啊,你記得?”

 “應該是你。”

 他這回不再是疑惑的口吻,似乎鼓勵了少年。少年道:“我、我知道你每逢三更必會巡夜,湖田窯窯廠的下弄和安慶窯窯廠上弄,隔著一座小山頭,爬到樹上可以看到你。”

 嗯,難怪每每夜巡至獅子弄,總感覺身後有雙眼睛,只沒有什麼敵意,加之夜色濃稠,他並未放在心上,只偶然一次聽到一聲痛呼,似曾撞進過一雙眼眸,但轉瞬就不見了,大概是從樹上掉下去了吧?

 只是,三更天了,他為什麼不睡覺要爬到樹上去……看他?

 少年似猜到他的想法,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我很仰慕你。一直一直仰慕你。”他說完抱起腦袋往胸前一埋,後背接連幾個大起伏,末了又在手臂縫裡偷看他。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忽閃忽閃,帶著些許的膽怯和紅暈。

 這……

 徐稚柳不自覺放下茶盞,那少年似驚了一下,飛也似地撥開凳子逃之夭夭。幾個管事聽完戲回頭一看,座上賓居然走了?!再看徐稚柳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一個個霜打的茄子,面上不敢表露,心裡敲鑼打鼓把他罵了個底朝天。

 陰謀!絕對是徐稚柳的陰謀!擒殺漁霸這般精彩的戲目也是他的幫兇!

 這一夜,管事們一個個酩酊大醉,徐稚柳燥鬱了整晚的心,卻奇異地寧靜下來。

 耳邊皆是人聲,他側目朝外看去,彷彿看到一隻跳腳的兔子。雪白的毛髮,烏黑的睫毛,一雙滴溜溜轉的紅眼睛。

 煞是可愛。

 時年送走諸位管事和瓷行老闆,回到廂房一看,見公子半支手臂,眼神迷離,嘴角微抿,噙一抹淺笑。窗邊冷月倒掛,雪花簌簌。長帔開氅,戲腔婉轉,有人滴酒未沾,有人櫻桃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