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3)

 夜裡唱小戲的時候,瓷行幾個老闆聯合起來請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馬上要回鄉,生怕他年後更忙沒有時間,連哄帶騙將他捉到了館子裡,作陪的還有其他幾個民窯的東家和管事。

 都是同行熟臉,徐稚柳一一點頭示意。

 臨近開席,小二問能否上菜,一名老闆瞅著徐稚柳,吞吞吐吐道:“我剛到景德鎮不久,不懂你們的規矩,只聽說湖田窯和安慶窯名聲最響,想著既是擺酒請同行們多多照顧,就一起請了。”請完才發現,同是名聲最響亮的兩大民窯,自然也是不能坐一張板凳的冤家。

 景德鎮當地有許多民窯,有的窯制瓷不燒瓷,有的窯燒瓷不制瓷,有的窯燒製兩做,這種一般都是大窯廠。御窯廠自清代以來已開始實行官搭民燒的制度,凡超過工部頒佈的燒製額度,其餘“欽限”皆會找民間的窯廠來完成。燒御用瓷看似風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窯不敢一試,因此以湖田窯和安慶窯為首的兩大包青窯就成了御窯廠的不二之選。

 所謂包青窯,蓋凡搭坯入其窯,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則另償包燒者。說白了就是包燒好,不燒好不僅不要錢,還管賠償,口氣大,風險也大,但同時機遇並存。

 湖田窯這些年有徐稚柳坐鎮,猶如帳中添了一員中郎將,運籌帷幄八十行當不在話下。安慶窯被湖田窯壓著一頭,一直處於萬年老二的位置,直到前兩年異軍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這人的名字,對在座列位來說並不陌生,包括徐稚柳。

 “抱歉,我來晚了。”說話間,包間的簾子被打開,一名身穿月牙白夾棉長袍的少年疾步走來。他滿身都是風雪,夾帶著揮之不去的涼意,可不知一路怎麼來的竟是滿頭大汗。他一邊屈身向諸位致歉,一邊悄摸摸四處張望。

 待看見窗邊凜凜然端坐的身影,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旁邊幾個管事見是他替大東家來赴宴,齊齊笑道:“看來王瑜那老傢伙又耍滑偷懶了。”

 “佩秋過了年才十五吧?他個老酸菜梆子怎麼淨不幹人事。來,叔給你斟酒。”

 “瞧你那點心思,全都擺在臉上了!嘴上罵王瑜,心裡這會正偷著樂吧?我聽說你年前去挖人牆角,被王瑜打出來了?”

 “良辰美景說那掃興事幹嘛?佩秋呀,有時間要不去我的窯廠給掌掌眼?”

 這話一起頭,幾家窯戶紛紛拋出橄欖枝,要知道景德鎮上下幾百年,如梁佩秋一般有神賦的把莊頭,那是獨一份,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把莊師傅是可以同時在幾家幹活的,未必個個都跟徐稚柳似的,只賣身給一家窯廠。這明晃晃撬牆角的機會就擱眼前,咋能不珍惜呢?

 瓷行的老闆眼見著小少年一來,包廂裡突然熱浪翻滾,也不禁好奇問道:“怎麼個意思呀?把莊師傅是幹啥的?”

 “說你是外行你還真是外行,好好聽著,今兒個就給你上一課。”

 “這把莊師傅呀,說得簡單點,就是燒窯的一把手。俗話說瓷之好壞,十之八九在於窯內。”

 “拉坯、利坯、畫坯,這些前道的工序都屬於制瓷行當,靠手藝是可控的,一個坯拉得好不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藝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說咱建了一個窯,裡頭的火候、氣氛、溼度、窯位和地勢,這些怎麼看穿?燒多久,燒到什麼時候,擺在哪個方位的火勢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窯內的氣候都不一樣,怎麼辦?只能憑經驗。”

 絕大多數窯廠的把莊,都是在這一行深耕十數年、經驗老道的師傅,朝窯裡頭看一眼,亦或鉤一塊瓷片出來,吐口濃痰觀其變化,就能估算窯溫,判斷陶瓷燒熟與否,是否需要調整窯位等。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時候。

 當代人的智慧只能到這兒了,沒有測量工具和科學儀器,經驗便顯得格外重要。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無瑕,燒殘了,那就是一堆無用的垃圾,要麼說一件瓷器的好壞十之八九都在窯內呢?

 一個好的把莊頭更是萬金難求。

 譬若梁佩秋,除了白白淨淨長得秀氣點,擱在人群裡毫不起眼的一個小傢伙,誰能想到他居然對那一座說不清道不明的窯擁有神賦?怎麼滿窯,怎麼燒,燒到什麼時候停火,這些經驗之談,在他小小的腦瓜裡只有兩個字——感覺。

 這就叫做老天爺賞飯吃,誰也羨慕不來。

 說起來挺玄乎的,一開始誰也不信這個邪,直到檢驗出真章。眼看安慶窯“包燒青”越來越穩,王瑜那老傢伙口氣也越來越大,廢廠殘次品眼見地少了,訂單量逐年激增,安慶窯終於鹹魚翻身,和湖田窯叫上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