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2)

 朝廷的賞賜發下來之前,徐忠的右眼一直跳。他問徐稚柳右眼跳財還是跳災,徐稚柳剛從外頭回來,肩上落了雪,他匆匆拍了兩下,從懷裡拿出一張官帖,交代管事送去瓷行。落了座,喝了口不知道什麼時候涼掉的茶,便開始安排冬末暖窯神的祭祀活動,送請柬,借飛虎旗,還要裁黃紙寫對子,請唱堂會,一件一件都敲定妥當,方才想起來徐忠還在等他回應,遂想了想,說跳財,忙又低頭在簿子上寫些什麼。

 徐忠走近了一看,又是幫哪個瓷行申請的官帖?

 “讓工部直接在景德鎮搭個辦事處得了,省得來回跑,不要車馬費?”

 “大雪天的也不容易。”

 徐忠一笑:“你倒是樂善好施,這些個瓷行,託你辦理官帖的時候上趕著討好,回頭一開業,屁股倒貼都不要。”

 開瓷行的,那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跟他們還不一樣,說得崇高點,半工半商的手藝人至少有情懷,有節操,生意人有什麼?都掉進錢眼子去了。景德鎮又不是隻有湖田窯一家子制瓷燒瓷,別的窯戶多得很,物美價廉,賣誰的不是賣?

 這道理徐忠都懂,就是看不慣那些人的嘴臉。

 “怎麼需要有名家手寫招牌鎮場子的時候就想到你了?到底是因為你小小年紀已是童生,文化人矜貴些?還是看中我湖田窯的名聲響亮?”

 徐忠一說完,就覺得這話不好,兩頭得罪,果然徐稚柳旁邊的管事嗆了口茶,筆也頓住了。甭管是看誰的臉,其實說到底,還是湖田窯沾光不是?管事想打個馬虎眼,一張嘴哈了口氣,趕緊又捧上熱茶。

 屋內靜了一瞬,徐稚柳最終敲定選個京劇班子,夜裡搭幾場小戲,一直唱到天亮。

 徐忠說:“小戲好,讓他們踩高蹺,圍著御窯廠唱,讓前後幾條街的窯戶們都聽聽。”

 “恐怕要被罵吵人清夢了。”

 “隨他們罵去,那些天滿街都是唱大戲的,說不定還要跟過來討彩頭。”

 “那是那是。”

 大龍缸一出,可不得都來討彩頭嗎?徐忠給自己搭了臺階,自顧自就下來了:“先不管別的,你這隻大缸燒得好,按照以往慣例,今年應該會有筆豐厚的賞賜,到時候給大傢伙發紅利。”

 御窯廠每年都會上供不少瓷器,內務府負責分發,後宮和各親王府邸都有相應規制,但真正的皇帝御用瓷還得是精品中的精品。就說這件大龍缸好了,前明嘉靖年間有過一隻,上面青花只畫了兩條龍,個頭也比他們的小,工藝上不敢說超越前人,但至少不會落後,青花料的調配經過了成百上千次的試驗,再集合前人的智慧,於當世保存時間只會更久,加之徐稚柳有一雙巧手,蟲都能畫出龍章鳳姿來,更何況真正的天選之子。

 依乾隆帝的性情,比嘉靖皇帝的御用瓷還要出彩的,不可能不把玩兩下子。更何況自雍正皇帝開始,就特別流行仿古瓷,務求仿古超古,兼之創燒,乾隆皇帝和他老子完全一樣,都喜歡挑戰。凡別出心裁、匠心獨具的仿古瓷,皇帝無有不喜。

 “稚柳啊,你可真是狡黠,皇帝的喜好也被你拿捏死死的。”

 徐稚柳輕聲說:“叔父慎言。”

 徐忠嘴角一抿,還不讓人說?也就讀書人的腦瓜,每日算計來算計去才能想到這些。他篤定,這隻大龍缸定會入皇帝的眼。也正因為這份篤定,功勞屬誰才顯得微妙。一想到那日安十九和楊誠恭話語間的機鋒,徐忠眼皮跳得更兇了。

 “我近來總是不安,你今年就別回鄉了吧。”

 不知何時管事已經悄然退下了。

 徐稚柳身邊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他捧著涼茶又喝了一口,道:“前日我已去信給母親,告訴她會如期返鄉。”

 “一封信而已,就說有事趕不回去吧。”

 “徐叔,快到我父親忌日了。”

 徐忠喉頭一哽,甩不出話了。他也知道,如果沒有那場意外,憑這少年一身的傲骨,絕無可能棄文從商投奔於他。

 說起兩人的關係,徐稚柳算是徐忠族內一個遠房子侄。萬幸的是,多年以前上門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並不似以往那些貪圖他家業的宵小,這名少年天資聰穎,敏而好學,眉宇間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一雙手不止能寫詩文,還極為靈巧,只用不到半年時間就學會了利坯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