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 作品

第39章 Chapter 39



 “可以做到嗎,沈監察?”


 ——空間狹小緊促,體溫滾燙相貼。病房門板上,一切都那麼混亂顛倒,無法抵抗又炙熱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剎那間唇舌觸碰糾纏,犬齒在唇角內側刺出了一絲淡淡的血腥。


 “……你這混賬,”沈酌輕聲喃喃道。


 那個混賬躺在雪白病床上,眉峰微微蹙著,睫毛不斷顫慄,身體反覆繃緊掙動,一隻手如同溺水般,痙攣地死死握著沈酌的左手。


 他在幻覺的大火中痛苦煎熬,但本能會讓他竭力向唯一的那個人求救。


 “回來,白晟,不要撲進那場火裡。”沈酌五指插進白晟凌亂的頭髮,用力把他的頭摟向自己,俯在他耳邊一字字低聲道:“你的父母已經死了,他們希望你好好活著,不要去救了好嗎?”


 昏迷中的人嘴唇闔動,卻掙扎著發不出聲音。


 “你早已強到足夠戰勝那場大火了,讓它熄滅吧,好嗎?”


 ——回來,白晟。


 回來。


 四肢被烈焰焚燒,焦黑皮肉血痕累累,一次次撲向大火的孩子卻無法停下腳步。四面八方的尖聲大笑逼得他發瘋,烈焰中不斷傳來的呼救卻又誘使他不斷向前,然而每次在焚燒的劇痛中抓住父母求救的手,都會在最後一剎那間滑脫。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只有無盡的憤怒和痛苦在胸中燃燒。燒焦的皮肉不斷從全身落下,直到露出蒼蒼白骨,他還在踉蹌著往火場中奔跑。


 ——你忘了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強大了嗎,白晟?


 醒來回到現實吧,好嗎?


 年幼的白晟睜大眼睛,他感覺到虛空中一股力量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溫柔、堅定、不容置疑,攔住了他第無數次撲向烈焰的腳步。


 你是誰?他混亂地想。


 緊接著,莫名熟稔的觸感迎面而來,那彷彿是一個有力的擁抱。


 ——就在這一瞬間,火場外所有不懷好意的尖笑被完全壓倒,數不清的鬼魅魔影扭曲消失;世界在那溫柔的懷抱中漸漸安靜,化作血與火交織的、漫長無聲的空白。


 “不要再往前了,”劇痛中他聽見耳邊響起一個沉靜熟悉的聲音。


 “醒來吧,我還在等你。”


 ·


 晚霞斜斜越過彩繪玻璃窗,巨大十字聳立在上。空曠的教堂正中,一座白綠相間、氣勢宏偉的大理石圓桌平地而起,描金的鵜鶘蘋果圖案在夕陽中閃閃發亮。


 轟然一聲悶響,大門被推開了。


 一個年輕的進化者匆匆奔進教堂,從年齡和打扮來看應該還是個學生,快步越過一排排空蕩長椅,來到教座前欠了欠身:


 “主教。”


 外界傳說紛紜的“圓桌會”主教託恩,實際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英國物理學教授,戴一副老式圓眼鏡,看年齡怕是有近八十歲了,病氣縈繞著衰老的面容,滿是皺紋的手背上瀰漫著一層青黑。


 他覓聲回過頭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只聽身側另一個聲音率先發問:


 “打聽清楚了嗎?”


 搶先說話的是另一名老者,滿頭銀灰整整齊齊梳向腦後,看著年輕幾歲,健康得多,但削瘦的面相多少有幾分嚴厲。


 “是的,帕德斯先生。”進化者學生又轉而向說話的這位老者行了個禮,禮貌地回答:“從歐洲各地監察處傳來的消息已經完全散開了,申海在極力尋找破解精神異能‘白日夢’的方法,那個叫白晟的s級可能已經到了性命攸關的地步。”


 年邁的圓桌主教頷首沉吟,半晌開口緩緩道:“那個孩子在生死線上掙扎,我們應當去挽救他。”


 “為什麼?”面相嚴厲的帕德斯卻把眉頭一皺,毫不猶豫地出言反對:“那個白晟從沒真正加入過我們,而且一直對圓桌會的命令陽奉陰違,有什麼必要去救他?”


 “我們從未命令過他什麼,我的弟弟。”主教溫和地反駁。


 “難道沒有嗎?他在回申海前向我們保證,會極力去接近沈酌,會去調查當年s級傅琛被害死的真正原因,會為我們調查沈酌那些反人道實驗的真相——但迄今為止我們收到的情報卻寥寥無幾,他並沒有把圓桌會當一回事!”


 主教面對自己親弟弟的激烈態度多少有些無奈,長長地嘆了口氣。


 “帕德斯,”他緩緩地道,“你不可能去‘命令’一個s級為你做什麼,因為年輕頭狼有自己的判斷。如果他覺得關於沈酌的情況沒必要告訴我們,那他就什麼都不用說,我們這些老傢伙早就應該學會信任和放手了。”


 帕德斯似乎還是很不服氣,但主教一抬手,打斷了親弟弟的反對:


 “即便他未曾真正加入我們,我們也不能對同類見死不救,這是違反圓桌會精神的。”


 “……”


 “請幫我聯繫他,”主教轉向那個年輕學生,和藹地吩咐。


 根本不用詳細解釋該如何做,學生顯然對主教更加恭敬信服,立刻退後半步俯身:“是。”


 凌晨三點二十。


 手機鈴聲響了。


 正是長夜最黑暗的時候,嗚咽風聲撞擊著病房的玻璃窗。沈酌驀然回頭,卻見床頭燈下自己的手機安靜放在那裡,不是情報人員從挪威傳來了最新消息。


 緊接著他意識到鈴聲從病床另一側而來,是白晟的手機。


 “……”


 沈酌一隻手仍然被白晟在昏迷中緊緊攥著,探身用另一手拿起手機,只見屏幕上是未知屬地未知號碼,應該是用技術做了隱藏。


 ——雖然不知道對方具體是哪個組織,但果然不出意料。


 當初那些把白晟派回申海的人不會坐視不管。


 沈酌無聲一哂,然後按了接通鍵,聲音疲憊但清醒穩定,用英文道:“我是申海市監察官沈酌,請直接說。”


 通話對面大概沒想到他如此單刀直入,足足靜了片刻,才傳來一個有點學生氣的年輕聲線,帶著經過掩飾的北愛爾蘭口音:“您好,shen監察。我們經過一些渠道得知您正四處詢問精神異能的破解方法,而我們恰好蒐集過各種異能的資料,其中包括一些您可能感興趣的……”


 沈酌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還剩不到10個小時,說重點。怎麼破解的?”


 “……”


 可憐那年輕學生給幹愣了,幾秒鐘後電話大概是被另外的人接了過去,隨即響起一個衰老、沉重的聲音,這次終於開門見山了:


 “首先,shen監察,您需要做到兩點。”


 “第一,找到一個心理素質與精神力都非常強大的人;第二,再次觸發白日夢。”


 病床邊,沈酌眉心微微一蹙。


 “‘白日夢’最大的破綻是一次只能形成一個夢。也就是說,當出現第二個入夢者時,只要這個人的精神力強悍遠超第一個人,夢境就會自然發生轉變:第一個入夢者最恐懼的場景將不復存在,轉而構建出第二個入夢者最痛苦的場景。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第一名入夢者有極大的機會清醒過來,逃出夢境。”


 “兩年前挪威的那起異能犯罪記錄,就是身為c級進化者的丈夫設法進入白日夢,迫使夢境發生轉變,從而喚醒了妻子。之後這位丈夫夢見了自己一生中最恐懼的戰爭,但他在夢中熬過戰場並得以凱旋,由此將‘白日夢’徹底瓦解了。”


 “當‘白日夢’被摧毀時,施術者會遭到嚴重反噬,所以那個b級精神異能者才會被越級反殺。但是,我必須要提醒您,這是非常、非常罕見的情況——因為在大多數案例中,第二個入夢者都永遠淪入了恐怖的深淵,再也未能醒來。”


 “所以,基本上這就是一換一的極限運作。”


 “您現在最大的困難,就是要立刻找到一個精神力強大到無與倫比,並且自願為白先生以命換命的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嗎,shen監察?”


 ·


 醫院頂樓,風聲呼嘯,直升機在短短數分鐘內已整裝待發,一支特殊行動小組嚴陣以待。沈酌拿著手機快步上前,西裝外套在螺旋槳掀起的大風中飛揚而起,朗聲道:“太巧了,我現成就知道有這麼一個精神力強大到無與倫比的人!”


 “……”手機那邊蒼老的聲音呆了下,可能懷疑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麼?”


 “監察官!”羅振小跑迎上前:“已經做好起飛準備,我們現在去哪?北歐那邊傳來好消息了嗎?”


 沈酌抬手示意羅振稍等,對著手機大聲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是在國際監察總署裡備過案的民間組織嗎?”


 “?”通話那邊不明所以,緩緩回答:“您不用打聽我們組織的身份。我們只是——”


 “你們有編制嗎?”


 “啊?編制?”對面被他問愣了。


 沈酌毫不掩飾嘲意:“沒有編制白晟是不會真正聽你們指揮的!”


 “………………”


 通話對面久久無言,顯然陷入了懷疑人生的狀態。


 沈酌隨手摁斷通話,把手機丟給羅振,弓腰鑽進直升機艙:“先去監察處帶上楊小刀,萬一跟中心區起衝突需要他拖住嶽颺。通知水溶花,跟她說讓實驗室做好準備,一旦我們從中心區把蘇寄橋的血清帶回來就立刻開始培養hrg異能促進劑,必須再次觸發白日夢,我也要進去一趟。”


 “啊?”羅振從駕駛座回過頭,傻眼了:“我們要去抽蘇科長的血清?您也要入夢?真的嗎?!”


 沈酌沒有回答,迅速扣上安全帶,磨牙冷笑一聲。


 ——極限一換一。


 怪不得尼爾森故作深情,嶽颺也跟著欲言又止,一個兩個都在那裝神弄鬼。


 直升機在狂風中離開樓頂,向著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飛去,大地在腳下越去越遠,直升機窗映出申海市監察官冷秀銳利的面容。


 只要第二重夢境被破解,施術者就會遭到嚴重反噬,甚至被越級反殺。


 “既然姓榮的那麼自信不會被反殺……”沈酌垂目望向腳下廣袤的夜幕,充滿嘲諷輕輕一哂。


 “那就讓用他命來換教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