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95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當然!這是原則問題。”旁邊的嚮導重重砸了下膝蓋,“怪我們,沒把孩子教好。”

“得揍,不揍不行,將來長大了要出問題不說,還會傷害別人。”

邊上的人低聲說:“咱們察覺的太晚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時潤聲捧著一大碗香噴噴的蘑菇湯,低著頭,指腹抵著碗沿,不自覺隱隱泛白。

時泉蔭站在樹下,蹙起眉。

夫妻兩個無聲交換了下視線,在樹葉的簌簌響和泉水聲裡,時泉蔭握住愛人的手,在被篝火烤得暖熱的夜風裡蹲下來。

“小花貓長大了。”時泉蔭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對嗎?”

時潤聲抿了抿唇,慢慢點頭。

時泉蔭說:“小花貓長大了,又厲害又勇敢,還有了心事。”

他認真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兒子,彷彿要把此時的孩子刻在意識深處:“是怎麼長大的,可以和爸爸媽媽說嗎?”

時潤聲怔了下。

小緘默者下意識仰頭,迎上媽媽溫柔的注視。

……在進入這片槐樹開闢的空間門之前,小緘默者已經在什麼都懂的反派大BOSS那裡,牢牢記住了這片空間門的所有規則。

大部分滯留在原地的意識,是無法立刻意識到已經陰陽兩隔、記不清太多細節的。

這些意識只是遵循往日的餘習,繼續做該做的事。不會察覺到見過的孩子長大了、季節和時間門的不同這種小細節。

但這是對大部分意識來說——任務者們千錘百煉,本身就已經和普通人有了分別。

而A級嚮導和哨兵,意識強度更是遠超一般任務者,已經可以讓他們在領域中,保持足夠的清醒和理智。

時潤聲的爸爸媽媽,很快就會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作出最接近真相的推測。

只是……越是能清晰地意識到身為“亡者”的事實,離意識消散和陷入沉睡時間門就越近。

對鏖戰了太久的靈魂來說,心力早已耗竭,只剩下餘習支撐著苦鬥,已經太疲憊了。

平靜者有權平靜,疲憊者理當休憩。

“自己……自己做飯,自己吃。”小花貓深埋著頭,結結巴巴地小聲回答,“訓練和看書,累了就睡覺。”

時潤聲不會說謊,卻還是儘自己所能,從這些年的經歷裡,翻撿出最輕鬆的說出來。

他其實在心裡偷偷打過好多次腹稿。

曾經準備碎在風裡的小緘默者,也不是沒想過,他要做一陣風去找爸爸媽媽,找到了就大哭一場,把這些年難過的事全一口氣說出來。

但這種念頭,也只是小緘默者用來自己哄自己的,並不能真作數。

有那麼幾年裡,難過到快要倒下去的時候,時潤聲就會自己摸自己的頭,告訴自己,沒關係。

沒關係,沒關係,每個人都會有變成風的那天。

變成風就能去找爸爸媽媽了,找到爸爸媽媽就大聲告狀,把所有受的委屈都說出來。

時潤聲這樣哄著自己長大,終於見到了爸爸媽媽,卻只想讓他們知道,自己過得很好,沒受什麼苦,一切都還不錯。

——尤其是他加入了反派大狼狗小隊以後。

他們的小隊的名字越來越長,現在好像叫“反派血紅大狼狗都碎過不服就揍機械樹好看小隊”了。

只是用幾句話,時潤聲就草草概括了那段讓他難過到幾乎要碎掉、差一點就變成一個小稻草人的經歷。

……

緊接著,時潤聲的眼睛就亮起來,亮得像是能從裡面淌出槐花釀和星星。

他迫不及待地給爸爸媽媽講自己的小隊。

小花貓窩在媽媽懷裡,舉起手努力地比劃,用從小槐樹哥哥那學的方法,繪聲繪色地講自己加入的小隊、自己遇到的朋友、自己和他們一起做的事、一起闖的禍。

按照時潤聲過去受到的教育,他應該是闖了不少禍——可小緘默者學新道理非常快,從不固執地抱殘守缺,認為正確的事就會牢牢記住。

所以小緘默者甚至堅定地、自豪地、耳朵紅紅地挺起胸膛,小聲告訴爸爸媽媽,自己現在是反派小BOSS,給白塔炸了七十二個小貓頭。

兩位完全驚呆了的A級嚮導和哨兵:“……”

悄悄湊過來偷聽,完全驚呆了的幾個隊員:“…………”

“我們,我們是在做對的事。”小緘默者鼓起勇氣補充,從懷裡拿出一個銀色的小麻袋,“我是這樣認為的。”

時潤聲從麻袋裡掏出一把金色的落葉,給爸爸和媽媽看。

“對,是對的事。”葉晴柔毫不猶豫,先堅定支持了小花貓的立場,才撿起一片金色的葉子仔細端詳,“這是什麼?是染過色的樹葉嗎?”

小花貓抿了下嘴角,第一次透出點孩子氣的自豪,小臉紅紅地仰起頭:“是秋天。”

——他們讓這個世界重新擁有了秋天。

能曬到太陽,能愜意地吹著風午睡,能安心養傷和割麥子的秋天。

兩位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A級嚮導和哨兵驚訝到不行:“不會讓傷勢加重,不會讓人寒冷和虛弱,不需要躲在家裡的秋天嗎?”

反派小BOSS用力點頭,把小麻袋倒過來,裡面飛出遠超容量的一大片金色的落葉,還有在反派大BOSS的幫忙下,裝進麻袋裡的秋日暖陽、習習涼風。

爸爸和媽媽一起為小花貓熱烈鼓掌。

小花貓完全不好意思抬頭,抱著銀色小麻袋,抿著嘴角熱乎乎紅通通。

“我們的孩子不是反派。”葉晴柔篤定地告訴小花貓,“是小英雄,是在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在這個世界裡,沒人能做到這種事,沒人能這麼厲害,這麼長大。”

葉晴柔說:“只有小英雄才能交到這麼多好朋友,和大家一起,讓這個世界重新擁有秋天。”

小緘默者的領域裡已經又開始冒泡泡了。

滾燙滾燙、又高興又難過、自己把眼淚全都擦乾淨的小英雄,還是很堅持地小聲說:“也是反派小BOSS。”

時潤聲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有點害羞,他最近和哥哥們新學會了一門外語:“我有一個代號……叫Shiny-silverspringrain,Shiny-silver就是閃亮銀,rain是雨,spring是春天。”

他的名字裡沒有雨也沒有春天,可這個字就是春雨,春雨知時節,潤物細有聲。

小緘默者也和哥哥說了是“細無聲”,但又覺得哥哥說得更有道理。

春雨是有聲音的,就像思念。

思念也是有聲音的,時潤聲聽見了,他聽見過那種聲音。

思念轟鳴時,響得就像春雷。

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A級嚮導和哨兵完全驚呆了。

自己很喜歡自己的新代號、覺得新代號很好聽,但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喜歡的小緘默者,相當緊張地屏著呼吸。

“……太厲害了!”

葉晴柔展開領域,把他們的小花貓抱起來,“我們的小花貓怎麼長得這麼厲害!”

這是媽媽和爸爸的領域,他們一家人在這裡面說話,外面聽著只是一場靜悄悄的夜雨。

雨水被樹蔭擁抱著,溫柔地送入泉眼,不會驚擾尚且留在此地的靈魂。

不遠處,那幾個哨兵和嚮導,也已經在同伴的安慰下振作精神,眾人圍著火堆拼起了猴兒酒,又把燻肉幹放在火上烤得滾燙,火把明亮的油脂炙烤得吱吱作響。

這時候的肉乾是最好吃的,切成片夾進烤得外殼酥脆的麥餅裡,再往裡加上一小把洗乾淨的蒲公英葉子,就是任務者最好的晚飯。

他們已鏖戰太久,理當安安穩穩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喝幾口酒,吃一頓飽飯。

……

“怎麼這麼厲害?”葉晴柔舉著她的孩子,“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做了,能交朋友,能拯救世界,能救爸爸媽媽和大家。”

葉晴柔輕聲問:“是怎麼長大的,才能這麼厲害?”

小花貓攥著拳,手指有一點泛白,小聲承認錯誤:“但是……”

“沒有但是,小聲。”時泉蔭接過話頭,對兒子說,“爸爸媽媽正急著和你說這事。”

“我們把這些話留在了留影木裡,想轉達給你……但看起來沒能成功。”

時泉蔭從懷裡掏出那塊留影木,他的動作頓了下,視線掠過那塊木身上的暗色血跡。

——時泉蔭沒有在這場戰鬥中受傷,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他們的小花貓趕過來救了他,也救了大家。

父子並肩作戰時,時泉蔭的胸口只有滾熱的暖流,沒有受傷。

可這塊留影木已經被血浸透,上面爪痕累累,滲進木面的血早已風化成黑紅色,像是洗不淨的傷疤。

葉晴柔撕下一塊衣襬,利落動手,把留影木包裹起來。

他們一家人都像是沒看到留影木上的痕跡,就好像心照不宣地迴避即將到來的分別。

至少暫時還沒有分別——至少風還沒有停。

風還沒停,他們必須抓緊時間門,把該說的話說完。

“爸爸媽媽錯了,是爸爸媽媽教錯了,不該這麼教我們小花貓。”

時泉蔭說:“這世上有不好的人,爸爸媽媽以前不知道。”

“小花貓最該守護、最該照顧好的,是你自己。”時泉蔭把那塊留影木交到他們的孩子手裡,“一定不要受委屈,一定不要受傷,不要難過,爸爸媽媽要你過得好……”

“爸爸媽媽放心,我沒有受傷。”小緘默者從沒說過這麼大的謊,鼓足了一千二百分的勇氣,才小聲說,“沒有受委屈,沒有難過。”

“我是高高興興地長大的。”

“可能有一點點孤單,但現在完全不孤單了,爸爸媽媽,這是銀線。”小緘默者急著展示手腕上亮晶晶的銀線,“是牽掛和羈絆,可以打跑所有孤單。”

“我有了好多牽掛和羈絆……我還有一大片麥子,金黃金黃的麥子,等著收。”

時潤聲努力給爸爸媽媽描述:“我可以拿它們做麥餅,做麥芽糖,我會好好長大,我將來想去旅行,想去做最強的醫療專精緘默者,我會長得和爸爸媽媽一樣高……”

小緘默者的聲音被一個擁抱打斷。

他的媽媽抱住他,摸著孩子單薄的脊背和瘦削的手腕,摸著被嚴嚴實實遮住的傷痕。

這是他們的小花貓,他們明明都做好了打算,再過幾年就退役,帶著這個孩子去做所有小時候沒來得及做的事的。

“抱著媽媽,沒關係,媽媽在。”葉晴柔把溼漉漉的臉龐貼上兒子的臉,“想哭就抱緊媽媽。”

小小的孩子在這句話裡悸顫,不知過了多久,才像是溺水似的忽然喘了一大口氣。

“我沒有,沒有想哭。”反派小花貓BOSS哭著說,“我踢到了一塊小石頭,踢疼了。”

時泉蔭立刻幫兒子說話,點點頭:“我也踢到過,踢石頭特別疼。”

反派小花貓BOSS很不禁逗,抿嘴笑了下,手忙腳亂抹眼睛。

“爸爸會比媽媽能打一點,可以去幫我們小花貓出氣。”

葉晴柔說:“咱們先玩一個捉迷藏。”

做爸爸媽媽的,本該保護自己的孩子,遮風擋雨,而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小杜仲樹把自己削成一柄精精神神的紅纓槍,救了被困在這裡的爸爸媽媽,救了大家,然後告訴爸爸媽媽,自己很好。

他們是爸爸媽媽,他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過得好不好。

他們的孩子叫人欺負了。

他們被困在這,從來都不知道。

爸爸媽媽本該去幫他們的小花貓收麥子,讓小花貓躺在田埂上玩,打盹,曬月亮。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葉晴柔打開領域,酒足飯飽的隊員們並沒去休息,也沒去警戒。

眾人仍兩兩坐在火堆旁,有人朝這邊用力揮手,有人笑著嘆氣,枕著手臂躺在草地上,神情悵惘釋然。

他們是負責守護的任務者,必須時刻保持警惕,發生了這麼奇怪的事,不可能察覺不到其中的蹊蹺。

白塔世界最出色的嚮導和哨兵,看得清生死的邊界,也不難察覺自己的死亡。

雖說吃飽喝足、精疲力竭,夜涼風清蟲鳴陣陣,正是最合適安安心心睡一覺的時候,可要說遺憾也是有的。

比如有那麼幾家嚮導和哨兵,還是很想回去,找自己家的孩子。

他們沒把孩子教好,他們不知道,那些孩子都對小隊長做了些什麼,才會讓那個孩子的領域變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