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 作品

第114章 不要輕易定義別人是懦夫

  再講著講著,酒也喝多了。

  眼看天色暗了,花樓來人催茹韭兒去赴局,三人才不得不離開秋霞軒。

  王月生已喝得酩酊,鄭海珠扶她上轎時,她倒不聲不響,行了一小段,竟開始輕輕抽泣起來。

  鄭海珠也不搭話,由她小聲哭了一路。

  待到了學堂,進到屋中,鄭海珠忽地被王月生拖住袖子。

  “鄭姑娘,我有幾句話與你講。”

  鄭海珠打發站在一邊等著伺候人的崔魚兒出去,然後將王月生扶到榻上:“王姑娘,你在我跟前,想哭就哭,想講就講。”

  王月生道:“鄭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去招惹盧公子的,我只是教他怎麼做百衲琴,他只是教我怎麼用車床。”

  鄭海珠冷然道:“我有什麼好放心不放心的,你們又不是三歲孩子。”

  轉念一想,咳,正因為不是三歲孩子,才會出事啊。

  王月生卻好像不再害怕鄭海珠似地,只管自己發誓:“我哪個公子都不會再去喜歡。我這輩子只是張公子的人。”

  鄭海珠“哦”一聲,拿她自己的帕子給她擦了擦淚痕:“那你決定了就好。”

  王月生捂住帕子堵著眼睛,哭得更厲害了,整個人都在發抖。

  哭了一陣,氣緩過來能說話了,王月生又開始絮叨:“第一次見到張公子那天,我正在發寒熱,渾身燙得像個火球。偏那日,恰逢上元節,客人多得很。幾個本地有名的官家少爺,還有什麼文壇新秀的,都要點我出去唱曲,掌班媽媽說我病了,他們不依不饒,掌班媽媽就激他們說,月生姑娘燒得厲害,你們誰要是肯脫了衣裳去雪地上滾一遭,就能進房抱著她,給她涼涼身子。然後,那些人,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脫了他們很貴很貴的裘衣緞袍,一個個爭著在院中雪地上打滾,然後衝進來,衝進來,扯開我的被子……他們抱完了,下樓後,我聽到許多客人在給他們叫好,說真名士就該如此豪放不羈,掌班媽媽也在笑,說這要是傳出去,我家月生姑娘的豔名就更上層樓了,能教金陵城這麼多才俊英傑雪地獻身。”

  鄭海珠片刻前的不耐煩,倏地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

  震驚,憤怒,悲涼……

  還有噁心,那種面門眩暈、喉管堵塞、胃中翻騰的噁心。

  人性的惡臭,只怕比屍臭更甚百倍。

  屍體雖然不會憐憫活人,但至少不會像活人那樣欺負活人。

  鄭海珠盯著那顆在絹帕下發抖的頭顱,她無法不去想象,當時,這顆頭顱的主人,以同樣的姿勢躺在榻上時,正經歷著怎樣的病痛與羞辱的雙重摺磨。

  鄭海珠抬起手,輕輕掀開王月生的帕子。

  王姑娘那雙傾倒眾生的桃花眼,在酒精與淚水的浸泡下,已經紅腫不堪。

  “後來呢?”鄭海珠儘量溫柔地問。

  “後來,有一個人也衝上樓來。他穿得很整齊,還帶來一位郎中,幫我號了脈,開了藥。郎中走後,他讓我安心睡覺,說那些王八蛋不會再進來了,他已經問掌班媽媽買了我三天的局。後頭幾天,他就在我房中,看書,寫字,我沒有昏睡的時候,他還會拿出馮夢龍的山歌集子,給我唱幾句。”

  鄭海珠道:“是張公子,對嗎?”

  王月生點頭:“我清醒過來後,看他的臉,才發現他被打過。丫鬟說,張公子在樓下痛斥那些文人雅士二世祖們,捱了幾下,後來他弟弟從隔壁趕來,拳腳著實有些厲害,場子裡才消停了。”

  鄭海珠沉默良久,才又開口:“我明白了,王姑娘。你早點睡吧。”

  王月生聽話地翻過身,以側臥的蜷曲方式,抱著肩膀。

  鄭海珠站起來,走出屋子。

  夏夜的天空,銀河粲然。

  鄭海珠仰望星辰,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向遠在數百里外的張岱,真誠地說句對不起。

  在這個世界,一個凡人,不要輕易地去定義另一個凡人是懦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