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 作品

第115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第115章風起於青萍之末

  翌日,直到快午時,王月生才從宿醉中真正清醒過來。

  她問崔魚兒,昨夜鄭姑娘離開時,面色如何。

  崔魚兒道:“鄭姑娘就是嘆了幾口氣,讓我守著你,莫嘔吐穢物時嗆著了。”

  “她沒有惱火嗎?”

  “昨夜?沒有啊。今日也沒有,方才我還見她了,挺高興的,帶著拉車的漢子。應是買了新的鐵疙瘩。”

  王月生急忙梳洗停當,不施粉黛,不戴釵環,素衣素裙,去復園的鐵匠鋪找鄭海珠。

  卻仍是隻有盧象升和葛家的師傅們在。

  “盧公子,鄭姑娘呢?”

  “她放下鐵料就走了,說要去求見莊知府和黃老爺。造火器,不管用哪種樣式,都要火藥鉛彈。民間打鐵還成,若做藥丸,鄭姑娘說,官府不點頭,她不敢試做。”

  盧象升當然立刻就看出王月生雙眼浮腫、面色疲憊,卻不好過於顯露關切的心思,只盡量用溫醇的嗓音、輕緩的語調,與她對話,以期令她能感到舒服一些,輕鬆一些。

  距離初見王姑娘,才過去了短短的六七日,盧象升卻已開始意識到,在每個嶄新的一天裡,能夠見到王姑娘,好像,都比見到珍藏版的兵書更歡喜。

  他一大早,就在葛師傅的叮噹鍛鐵聲中,精益求精地車好了兩個六邊形的百衲木塊。

  倘使王姑娘驗收後滿意,他願意包攬剩下的一百多塊木片,不用王姑娘動手指來做這樣的粗活。

  盧象升何嘗意識不到自己不對勁。

  若是在從前,他頂看不上同齡人那種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調調,即便偶有與文友同年去青樓應酬,他也不過是勉為其難地到場點個卯,便找個由頭回府看書去了,更別提對那些眠花宿柳之輩的鄙夷。

  到如今,自己真的遇到婉兮佳人,才知多少詩詞曲賦,都唱不準心頭那一寸莫名燃起、欲說還休、且試且懼的情絲。

  然而王月生面對盧象升時的目光,仍是靜潭般沒有漣漪。

  她聽完盧象升的敘說,目光便越過眼前車床上那兩個相當優秀的木疙瘩,落到火光紅亮的鐵坊外,堆起來的鐵疙瘩。

  那應該就是鄭海珠剛剛買來的鐵料。

  王月生記得昨夜在鄭姑娘面前的每一刻失態。

  一位曾經的秦淮紅倌人,已然脫離泥淖,卻將過去那些歡場裡的愛恨,翻來覆去地講給鄭姑娘這樣一個忙碌的良家女子聽,自然是出於完成上峰交給她的任務。

  不過王月生也由衷感慨,鄭姑娘的世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鄭姑娘這一大早,已經做了這樣多的事。

  王月生短暫地出神後,走到車床邊:“多謝盧公子援手,幫著切料。”

  又扳著手指算時間:“過了七月,‘蔭房’裡就能合琴了。百衲琴的黏合斷面多,面板底板完全合攏,松江的天氣,大概須一個月。然後是上灰胎,那個有些久,得刮十幾二十遍,然後再進蔭房,明年端午出來,研磨、擦光、定徽這些,就快了。那麼,一年又兩個月,我囤的料子若可以出四張琴,我託從前故人們吆喝吆喝,就可以換回二百多兩銀子,可以給你們做三十把合機銃吧?”

  盧象升一愣,繼而大為感動。

  王姑娘果然不是庸脂俗粉。

  萍水相逢,就能全力支持他們的理想。

  大為感動的盧公子,決定在自己離開松江去應天府參加鄉試前,殫精竭慮地切料子。

  這種與同道中人雙向奔赴的感覺,棒棒噠。

  直到不久後的一天,說好來調大漆的王姑娘沒有出現在復園,而東邊的清園,傳來琴簫合奏的樂音。

  盧象升循聲而去,遠遠地望見,自己曾帶著娃娃們試驗水戰火雷和撞舟的池塘邊,王姑娘在撫琴,身旁立著一位儒巾男子執簫應和。

  一曲終了,男子又拿起薄薄的冊子,開始唱:

  “欄杆月上兩更天,別郎容易見郎難,

  朝來書信,約我重諧鳳驚,眼前不見,教我淚痕怎幹,

  挑起子個紅燈,重把書上歸期仔細看,計程應說到常山。”

  男子才唱了兩句,側頭聆聽的王月生,彷彿就找到了靈感,開始撫動琴絃,彈奏出一闕與方才琴簫合奏時全然不同、卻與這山歌合得天衣無縫的曲調。

  盧象升呆立著。

  在他身後,從門外貨郎出買來蘆根汁消暑的鄭海珠,看得分明。

  鄭海珠走上前,輕聲道:“這是紹興的張岱公子。”

  盧象升僵直的胳膊肘一鬆,小臂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