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殿試





謝拾立於殿前丹墀內,腳下是硃色的石階,身後是整齊排列的數百名貢士。




長風拂過“廣場”,寂然無聲。




旭日初昇,但聞鳴鞭三聲。




奏樂聲中,天子升殿,百官行禮。




隨著奉天殿中天子頒下策題,三百名貢士行五拜三叩之禮:先稽首四拜,最後一拜三叩頭。此乃大齊祭祀及面君之大禮。非重大典禮或節日,平日裡是不必如此的。




入宮之後的一系列禮儀,眾人早有排練,此時許多人雖然面色緊張,倒也不曾出錯。謝拾尚有閒心暗暗抱怨一句繁瑣。




一系列流程過後,考官散題,百官退場,有軍衛將試桌在丹樨上排開,領了試卷的考生便依次入座——殿試正式開始!




謝拾的試桌就在第一排。入座時,他抬頭看了看天,只見萬里無雲,朝陽朗照,遠處的紅牆碧瓦都好似渡著一層璀璨金邊。




“是個好天氣啊……()”




謝拾心情大好,低頭審視策題。




[朕以德薄,嗣承丕緒,於今八年……]




策題通篇不到三百字。




大意是皇帝建極以來如何夙興夜寐,以求天下大治,然而外有北虜之患,內有天災、盜匪為害,財賦匱乏,民生多艱……不知如何才能使百姓富庶而四夷賓服,從此正人倫,厚風俗,海內晏然而天下昇平。




這道策題並未出乎眾人意料,可以說既容易又不容易。




容易在於出題中正,難度也不大,苦讀多年,能走到這一步的士子,肚中豈能無貨?尤其是這種大而化之的主題,對他們而言可太好寫了。策論終究是論?()”,如紙上談兵,只要文章能打動讀卷官和天子即可。其中是否有切實可行之策不重要。




不容易則在於這種任誰都能侃侃而談的策論,要如何才能從三百名貢士之中脫穎而出?




當下眾人便開始打草稿,有人著眼於財賦,無非是節用財賦那一套;有人以德為本,勸天子自為表率,以德治天下,如此自然能柔遠人,厚風俗,安百姓;有人著眼於強軍,大談屯田之策,練兵之法……




謝拾在座位上遲遲沒有落筆。




倒不是不會寫,憑他的積累輕輕鬆鬆便能做出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相信一舉奪魁不成問題。六元在即,彰顯的是天子教化萬民之功,沒有人會當不識趣的礙事者。




只是……




既有“六元及第”的大勢在手,只做官樣文章非他所願,何不大膽一些暢所欲言?




縱然進士再是風光,一旦入仕亦只是微末小官,對於在座許多貢士而言,或許今日便是一生中唯一一次“上達天聽”的機會。




對謝拾而言雖不至於如此,可他自問要走到讓皇帝聆聽他建議的地步也非一時之功。惟有今日,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有機會被閣臣與天子納入眼底。




思量之際,謝拾腦海浮現出從前所見的一幕幕。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兒時每逢兩季徵稅,一家子耕耘一年的口糧都要上交大半,官吏猶不知足,淋尖踢斛,還有名目繁多之雜役;




豪商一言即可令良民蒙屈入獄,若非他求助於夫子,挺身而出作證的堂兄下場著實難料,可夫子能救堂兄出來,所倚仗者亦非公理正義,而是生員之特權;




十歲那年,赴考童試歸鄉路上,戰火紛飛,生民流離;




福州城外,被倭寇焚燬的村莊與淪落到賣兒賣女的百姓;




還有近日以來,風傳京師的盟約……




此類之事,謝拾已不欲再見。




他邊打腹稿,邊在草紙上比劃。




北虜之患,非強軍不可。




若無強大的軍事實力,任憑什麼經濟制裁、文化輸出都是一場空。因為拿刀之人可以蠻不講理,搶劫來錢更快,又豈會老老實實遵守規矩?




惟有軍事震攝住北虜,他們才會願意遵守秩序,而大齊才有施展更多




()手段的可能。




而強軍之法,說來說去根本是足食足兵,連軍餉都不足的軍隊,能有什麼戰鬥力?




至於如何足食,除去軍中屯田之外,大齊歷來的軍餉不都是從百姓賦稅之中所出?永昌年間甚至三度加徵,以至生民凋敝!




故而強軍與富民本就相悖。以大齊當下的境況,強軍必然加重百姓負擔。除非能讓百姓先富起來,或是使國庫財賦先有盈餘。




財賦來源無非農稅與商稅,農稅有其上限,惟有從商稅入手。說到底,地裡刨食的百姓經濟實力哪能比得上商賈士紳?




至於要如何從商稅入手?謝拾腦海中首先冒出的就是“開海禁”三個大字。




當初謝拾在東南沿海一帶遊學,不僅是與當地士子交流學問,海禁之事他亦深知。




自大齊太祖開國,海禁已有百餘年,沿海百姓連出海捕魚都成奢望,如同空守寶山卻不得入,生活怎一個慘字了得?




太平安定時也就罷了,一旦有什麼天災人禍,百姓為求生也只能一搏。此外亦有看出此間巨利而捨命出海行險的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