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

 時年忽而振臂大罵一聲狗賊,揚起長刀向前衝去。安十九未料此時還有上來送死的,忙忙後撤一步,左右官兵圍攏而來,伴隨著整齊劃一的殺腔,數十劍捅穿一道肉軀。

 鮮活的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幾下,濃黑的天漸而變白,滲紅。

 梁佩秋面上襲來一陣溫熱,整個世界進入短瞬的窒亡。片刻後,他緩過心神,心如刀絞。他慢慢扶拐直立,躍過樹障,站上渡口旁的戲臺。

 “眾位鄉民,請聽我一句,我的確命不久矣,然我並非自發絕症,而是這奸賊所害!他買通我後院廚娘,在飯中下毒,我服毒三年,毒素深入五臟,已回天乏術。我少時離家,至景德鎮十數年,賴於諸位厚愛,得小神爺之美名,自問每一窯爐,每一囪火,都無愧於心。平生唯一所愧,便是當年出於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試對徐少東家口出惡言,以至他心神恍惚,終被閹賊所害。此我二人私怨,不必贅述,今日提起,空有一腔悔恨,卻無能為力,只盼望諸位能摒棄私心,萬勿於個人生死失節,而悔於大業。權閹作祟,景德鎮陶瓷業已在危牆之下,腐臭的釉水幾乎蕩遍鎮上每一家坯戶,窯戶,瓷行,船舶,每一隻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安府,百姓們辛苦的勞碌,無以讓瓷業欣欣向榮,甚至連太平日子都是奢望,如此行屍走肉的活法,當真如我們內心祈盼嗎?試問今日,還有誰記得三年前夏瑛大人提出的百採改革?又還有誰記得當年雨夜的一跪?《打漁殺家》真的不在諸位

心中震顫了嗎?眼前活生生的血流,還不足以喚醒你們的鬥志嗎?哪怕是為了自家兒女將來能有個安穩覺,今日一舉,亦不能回頭!”

 “諸位,今日行動雖則倉促,但已在我心目盤桓數年,絕非臨時起意!不日前我已委託心腹,持閹賊罪證去京城上訪。今年夏天,昭安郡主回京之前亦答應我,會向朝廷說明景德鎮瓷業的水深火熱,我相信郡主不會食言。我懇請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鋒利,是否沉重,請同我一起高呼,權閹必死!瓷業萬歲!”

 “權閹必死,瓷業萬歲!”

 “權閹必死,瓷業萬歲!”

 何謂人心?此為人心。萬民血淚,排山倒海,向死而生,誰人無懼?只安十九聽著那刺耳的呼聲,愈發瘋魔,獰笑成癲:“若昭安可信,皇帝當真要處置我這個閹賊,豈會數月過去,還不派人下來?你們這幫蠢頓的賤民,一輩子活該就是賤民!我乾爹乃是皇帝面前紅人,怎容得你們猖狂!凡我今日不死,必要你們死無葬身……”

 安十九還沒說完,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心臟。

 他猛然一震,舉目望去,不遠處浩浩蕩蕩行來一隊人馬,為首掛著的竟是親王府的藩旗!安十九兩股一顫,心道完了。

 他果真完了。

 原來昭安郡主回京後就病了一場,近一月才康復,之後立刻央求其父王調查江西瓷業宦官弄權一事,為此甚至鬧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沒臉,未免打草驚蛇,悄悄召回告老還鄉的前督陶官楊誠恭問詢,楊誠恭聽聞徐稚柳以身殉窯,夏瑛死於非命,再未退縮,藉機托出安十九種種惡行。

 朝野震動,皇帝深知此事並不簡單,恐整個江西瓷業從上而下都有勾結,遂遣九江巡撫前去調查,著令楊誠恭隨行,親王監督。

 此舉足以證明皇帝肅清貪腐之心。這一查,轟轟烈烈查了一年半,繳回黃金國器不計其數。

 此為後事,說回那日渡頭之變,梁佩秋唆使百姓,發動起義,亦罪不容赦。在牢獄的最後一晚,他望著窗格外的月亮,回想起自己短暫的一生。

 “我這一生……我這一生……我這一生。”

 痛矣,憾矣,悔矣。

 樂矣。

 足矣。

 凡與之相關,寸寸芳華,點滴在心。他握拳抵在胸口,指縫下洩出碧青絲絛。他緊緊握住那珍愛之物,合上雙目。

 獅子弄青磚夾道,牆院深蔭,桂花枝頭,故人依舊。

 柳哥,我來找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