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109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

 這一年,是湖田窯前小東家徐稚柳逝世後第三年。這一日,是他的忌日。

 馬車奔馳在景德鎮郊外,往不遠處的山寺而去。及至山門前,馬蹄高高揚起,棗紅大馬長吁一聲後站穩。

 車伕先一步下車,掀開簾子,說道:“小東家,到了。”

 “嗯。”一聲極低的應答,嗓音沉穩凝練。

 片刻後,馬車中男子放下賬本,彎腰而出。車伕隨即上前去扶,男子擺擺手,藉著車壁一步步走下腳踏,車伕適時遞上柺杖,男子收入臂彎,餘光瞥見車伕燒傷的手臂,神情略頓。

 等他移過視線,車伕已經低下頭去,不叫東家看見自己丑陋的面孔。

 “近日可還在用藥?”男子忽然開口。

 車伕點點頭:“一直在用,其實不要緊,疼一陣就會緩解,總歸要不了命,這張皮子就算修好,也不再是我了。”說完略頓了頓,“小東家,您不必再為我費心。”

 “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如若藥效不濟,就先停藥,不必勉強,我再物色新的大夫,如今窯口船運亨通,南北通行順暢,消息都發了出去,一旦找到專治火燒傷的大夫,你就隨商船過去。”

 “我不,我要留在你身邊,死也不走,你……”

 “時年。”男子打斷了他。

 他聲音並不重,可此中威嚴已遠非三年前可比。

 人都會變化,年少時覺得不可能的事,長大後會發現沒什麼不可能。刀鋒下存活至今,鐵石尚且煉成真金,何況活生生的人?

 時年比誰都清楚,面前這人早已不是三年前稚嫩的少年了。

 如今他掌著兩大民窯,是三窯九會行首,進出都有隨侍,景德鎮大半窯口盡在他掌握之中,就連皇家御製的官窯要找搭燒民窯,也非他不可。他像柳枝抽條一日日成長,少年感在砥礪中盡去,只留下枝條的堅硬與刺芒。

 而今觀他,一言一行自有乾坤,心思之深也不再由人窺探,比之公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就不是一個下等僕從敢隨意想象的了。

 故而時年沒再開口。

 男子提起衣襬,一步步拾級而上,早有主持在寺門前等他,領了他往後院禪房走去。路上他向主持打聽來者身份,主持笑意莫測,只問他:“施主是想求籤還是卜卦?”

 “我不求籤也不卜卦。”

 那自然無可奉告了。主持抿一抿唇,復問:“施主可相信命理一說?”

 “主持有何見教?”

 “我觀施主面庭闊朗,五官明正,本是大福之相,不過,”主持話頓了下,目光落在雲山霧靄間,化作一嘆,“命途多舛,恐不能及。”

 男子微皺眉頭。

 “可有解法?”

 “信命則矣。”

 男子搖搖頭:“我原也信命,而今……不信了。”

 主持似有所料,不再說話,只在離去前又說了句:“你該信命,命理有生死,有前生,有今世,你信它,則得兩全。你若不信,則生而死矣。”

 說罷,主持朝廂房比了比手勢,裡頭住著京中遠道而來的貴人。貴人一片孝心,想為八十歲老母親燒製一件等身長的觀音瓷,聽聞江西小神爺的大名,不遠千里而來。

 這是安十九在昨夜臨時交給他的重擔,他自然不能拒絕,也拒絕不了。與貴人協商達成一致後,他就要退下,誰知門一開,一道風風火火的火紅身影席捲而來,直將他往後撞。

 為接待貴人,山寺謝絕了外客來訪,能在這後院瘋跑的想必是也身份金貴。梁佩秋轉瞬之間想到什麼,顧不得自己的腿,只一心護住那女子。

 兩人摔了個底朝天。

 女子驚叫一聲,做好吃痛的準備,誰料並沒有預想中的痛感,片刻後她睜開眼,圓圓的大眼睛與身下男子四目交接,忽然間滿面桃花。

 身後傳來一聲責備:“昭安,你又調皮。”

 昭安吐吐舌,在一眾僕婦攙扶下起身,這才發現一旁的柺杖。她驚了一下,再去看男子,男子已然起身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