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40章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笑,笑得那麼淒涼,那麼破碎,又那麼驚心。她心裡突突地跳,不敢大聲,只輕輕拉住他衣袖:“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

 該如何告訴她,那一晚當他們離開鳴泉茶莊,走在渡口的古樹旁,他忽然看到了一截殘碑。

 約是連日雨水沖刷,將古樹周邊的土丘都衝平了,殘碑才得以顯露出來。碑上半部已被燒燬,下半部有幾句保存完好的古語,記載為:梁佩秋,字青芽,浮樑瑤里人氏,能詩善書,畢生從事陶瓷工藝,諸器皆佳,人稱“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賞識,被破格擢升為九江窯務副官,協同主事監理窯務……一生功績,無以比擬。

 他狠狠盯著最後八個字,心痛如絞。就在當夜,他再次看到“心心念念”的過去,原來這“一生功績,無以比擬”竟如此得來?

 小梁啊小梁,你怎麼可以?踩著我的屍體上位,以進獻萬壽瓷而被破格提拔,侵吞湖田窯,迫害安慶窯,逼死王瑜,傷害時年,還以徐叔性命威脅打派頭的百姓,與安十九沆瀣一氣,同流合汙,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道義嗎?

 那些樹梢上,月夜下,熱乎乎的豬蹄、茶樓裡的故事,妥善保存的《橫渠語錄》……種種剪不清理還亂的思念,果真只是逢場作戲嗎?!

 什麼仰慕,什麼約定,統統都是笑話!

 那一片月色下,從無與他相和之人。而他竟還動搖了,為那虛偽的、荒唐的、羞恥的思念,他竟動搖了!

 他極力摒除雜念,不去看那人失去的一條腿,那觸目驚心的一條腿究竟為何而來,與他又有什麼關係?這樣一個殺生仇人,他怎可以心懷不忍?怎可以忘記來到這個世界的初衷?死而不滅,魂繼百年的意義,難道不是為了重走一次徐稚柳的“正途”嗎?難道不是用他的方式重新定義生殺,捍衛他曾失去的一切嗎?

 小梁,你不該如此待我。

 你絕不該,如此待我。

 徐稚柳閉上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顫抖著,逐漸握成拳頭。他對徐清說:“我想身體的這些異常,可能和春夏碗有關,以前我都是寄生在碗裡,現在碗碎了……”

 “那怎麼辦?”

 “你可以幫我取一塊碎瓷片回來嗎?一片就行,我需要它。”

 徐清看著他,他沒有告訴她,只要一片,程逾白就無法完成修復,這樣……

 他就不會死了。

 而那些過去,他再也不想看見了。

 徐清想到上次程逾白兩手空空從鳴泉茶莊離開,就去生鮮超市買了一籠活蟹,再登一瓢飲大門。

 小七一數,八隻大青蟹,個個份量不小。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三確認是送給他們的,飛也似地跑去後院通知程逾白這個“好消息”。

 程逾白一抬頭,就看到尾隨小七身後的徐清。

 一瓢飲的作坊一般人進不去。事實上景德鎮的作坊、工廠大抵如此,不管大小都不會給外人參觀,除非有熟人帶,否則“兵家重地”,怎好輕易示人?

 他飛快地瞅她一眼,收回視線,動作沒停,熟練地跟著輪車拉拽厚胎。直到形成一個窄小圓潤的壺口,他停下來說:“螃蟹留下,有話直說。”

 他身上繫著圍裙,濺了不少泥點子,頭髮也沒經打理,看起來有點狼狽。徐清給他遞過去一條毛巾,說:“我想跟你買件東西。”

 “什麼東西?”

 她早就看到工作臺上修復到一半的春夏碗,探身從裡頭取出一片瓷。程逾白擰眉,上下打量她:“就這個?”

 “嗯。”

 “你吃錯藥了?”

 徐清自顧自將瓷片包進手帕裡:“多少錢?”

 “你有病。”程逾白從輪車上起身,大步上前把瓷片拿了回來,小心翼翼放工作臺上,“我馬上就修復好了,你拿走一片算什麼意思?你要是喜歡,等修好了送給你。”

 “那你還要多久?”

 “你不客氣兩句?”

 徐清沒工夫和他開玩笑:“你就說多少錢肯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