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8)

 “若無意外,今年萬壽宴皇帝會宣見景德鎮貢瓷代表給予嘉獎,屆時安十九將以大龍缸為由,舉薦我作為代表進京覲見。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飛黃騰達的機會嗎?”梁佩秋盯著面前這人,只覺難以置信,不禁往後退了兩步,“就為了、為了進京邀賞,你和安十九狼狽為奸,包庇他的惡行,幫他處理爛攤子,還對安慶窯下手?”

 “我與他不過各取所需。至於安慶窯,一直都

是湖田窯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如今夏瑛信重你和王瑜,我只能早做準備。”

 做什麼準備?對付他的準備嗎?!梁佩秋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他不敢相信面前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梁佩秋仿若溺死之人,於最後一絲清明中甩出一本書來。徐稚柳目光一頓,霎時間脊背僵直。

 “我五歲開蒙時,父親帶我去見一位先生。當時我聽見屋內有一人在講詩,講的剛好是一位晚年在江西隱居的詩人。詩人賦閒鄉間,看到春天來臨,非常喜悅。”

 此詩正是: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那人講解詩意時,臉上也有跟詩人一樣的笑,還說自己老了後也要同詩人一樣。私塾裡笑作一團,我也不懂,只覺得那笑很明亮,很溫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光芒。”

 “後來先生同父親提起他,誇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相才,用十六個字贊他。”

 至誠無忘,炳在日月;

 烈氣不散,長為雷雨。

 “我當時還太小了,不知道他說著以後也要跟詩人一樣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讀書的最後一天。先生極力挽留,他慨然而笑,瀟灑離去。我讀不懂那句詩,也看不懂他的風姿,可我以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梁佩秋眼裡已隱含熱淚,“柳哥,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那日你出門時走得急,我還撞了你一下,你送了我這本書。”

 當時他盯著地上那本《橫渠語錄》傻傻發愣,心中無不是窺見明月的緊張。他卻以為他喜歡,慷慨贈書,爾後兩袖清風地離去。

 後來他在書中看見他的註腳。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不是你的志向嗎?”他本以為自己懂他,懂他的疲憊和勤勉,明瞭他的寬仁和正義,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偷偷仰望著他,帶著胸臆間不曾明確卻從不曾動搖的欣賞與篤定,這些年來從未改變過。

 可他為什麼變了?

 徐稚柳接過那本《橫渠語錄》,想是保存得善,除了書頁有些泛黃,竟也沒有別的損壞,一時間說不清是什麼感情,只好似明白了,為何這個少年每每看著他,眼中總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來如此。

 雖然記憶有些遙遠了,但他記得當時離開,並非如小梁所言般瀟灑,否則他也不會行色匆匆撞到一個小孩了。家裡當時的情況不用多說,母親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無暇,一貧如洗,離開是最好的結果。

 “那確實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時立志讀書考取功名的時候。不過後來,就不是了。”說完,他將書隨手一扔,丟在腳邊的水塘裡。

 梁佩秋雙目欲裂,撲過去將書撿起,緊緊抱在懷中。因不知名的憤怒、羞恥亦或是失望,他的身軀一直在壓抑中輕微顫抖。

 他感受到一種明晃晃的背叛,自己彷彿被丟進油鍋裡,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無知,才會因為某種光芒而追隨某個人的腳步。小梁,如今你已長大了,該明白曾經仰望的不過是一種你心中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但那個光彩並不是我。”

 梁佩秋自嘲輕笑:“我雖年幼,但並不無知。”

 “也罷,只今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你要開始對付我了嗎?”

 “王瑜不會放過湖田窯。”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跟你。”梁佩秋站了起來,目視徐稚柳道,“我只想知道,我跟你,終究要成為敵對嗎?”

 “若你願意,亦可棄王瑜,入我湖田窯。”

 “柳哥,別說了。”梁佩秋再也聽不下去了。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那個不久前還在同他沒話找話說的加表工,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突然的**一個家庭分崩離析。他閉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溼的書所浸透,可這股涼意卻遠不上心間某種信仰撕裂所帶來的徹骨冰涼,幾乎快要將他吞噬了。

 “若你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們只能是敵人。”

 他回想前塵種種,彷彿一夢黃粱。那人就在眼前,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梁佩秋道:“柳哥,若從此為敵,我……”我應當不會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