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8)

 民間為避免禍端,為安十九取了個外號,戲稱“狐狸大王”,暗指他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豈有此理!難道偌大江西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嗎?”

 “你還別說,前兩年確實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聯合各大瓷商向浮樑瓷局和御窯廠抗議,最終商定按瓷器品種優劣和數量進行相應折價,譬若下等粗瓷利小,個別小幫派駕小划子沿江賣瓷,量小且不固定,稅率應相應增減。各瓷商繳稅少了,自然用不著再東奔西走疏通門路,狐狸大王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好一陣子躲在家裡沒出門哩!”

 “快哉!”

 “那人是誰?為何近日城中烏煙瘴氣,他卻不來懲治狐狸大王?”

 “還說呢!此人已掉進狐狸窩了!”說書先生一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驚堂木拍得四座皆驚,“蘇湖會館頭首徐世倫為了擴大會館的建築面積,與黃家洲洲民械鬥,致三人死亡。本要判重刑的,據說徐世倫連夜運了幾箱財寶去討好狐狸大王,結果呢?徐世倫被罰了點錢這事居然就了結了,黃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罷,一紙狀紙將徐世倫和狐狸大王告到省裡,刑部官員下來巡查時,黃家洲洲民卻三緘其口,謊稱沒有此事。你們猜是誰封的口?”不等眾茶客應聲,說書先生立刻拔高聲音,怒道,“沒錯,正是那人!據說他帶著徐世倫的慰問金與黃家洲洲長談一夜,安撫亡者家眷,恩威並施,是夜黃家洲哭聲一片,到天明時偃旗息鼓。徐世倫在城中大讚其才,不愧為瓷業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為狐狸大王遊走八十行當,擺平糾紛,收服人心,掃尾孽債,淪為幫兇走狗,獲罵名無數。說書先生根本用不著寫話本子,信手拈來又是一樁惡行!

 “狐狸大王在瓷稅上跌了跟頭,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們都知道,開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書的官帖才能開業,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說到行家,大家心裡都有數了,湖田窯的大才子徐為多少瓷行寫過招牌!狐狸大王便同他狼狽為奸,以多報少,溷跡騙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協會和各大會館都要仰之鼻息,竟無一人敢言!再這麼下去,我看景德鎮瓷業危矣!”

 “你胡說!”

 說書先生正激憤欲起,忽聽得堂中一聲短喝,舉目望去,見是一名少年。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紅:“你胡說,他絕不是那種人。”然而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出賣了他。

 說書先生捻著長鬚道:“公道自在人心,你若不信,且走著瞧,徐稚柳……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經沒了。”

 五月,城中茶樓皆滿座。瓷業的規矩,凡拜師謝師都要奉一碗茶,有個大小事也總離不開茶。茶樓裡一熱鬧,什麼消息都瞞不住。

 就在昨日,安十九聯合三窯九會,力排眾議,推選湖田窯為行業龍頭。夏瑛和王瑜攜湖田窯與之對壘,以最新一窯成品同臺競技時,竟遭對方黑手,發生性質極度惡劣的倒窯事故,致一加表工當場死亡,數十窯戶損失慘痛,安慶窯賠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不堪其辱,帶人夜闖湖田窯,與徐忠大罵三百回合,最終在徐稚柳出現後,朝他吐了口唾沫,萬千怒意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為工匠!”

 於是,一夜春風后,家家戶戶開始痛罵徐稚柳。

 茶樓裡議論如火如荼,當事人卻閒坐庭中,少有幾分偷得浮生的感覺。三月倒春寒一過,漸漸褪去厚重的冬衣,整個人都輕了,徐稚柳穿一襲水湖藍長衫,背靠闌干望著湖心,手中的書許久不曾翻去一頁。

 聽到腳步聲,以為時年來送茶,他頭也沒回道:“先放下吧。”

 不想半天沒有聽到動靜。他動作微頓,緩而回頭,撞進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眸。

 梁佩秋徹夜未眠,既為安慶窯事故所累,亦為心魂所困,思量許久,還是決定來找他。他說過的,不要聽書裡講,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來問他。

 他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可這句話多難吶。他哆哆嗦嗦,囁嚅了許久才問道:“倒窯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動的手腳嗎?”

 徐稚柳沒有言語。

 梁佩秋繞去他面前,眼神溫熱帶著些許殷切,非常焦急:“你說呀,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真的是你?還有黃家洲和瓷稅、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嗎?”

 他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快要被燒死了!而這一天,其實早該來的。徐稚柳避無可避,抬起眼睛直視他道:“是我。”

 你想要的話,我就給你這個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為什麼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還能為了什麼,仰人鼻息的日子,我過夠了。”為那無上權柄,為那榮華富貴,為那萬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