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4)

 忽的一聲脆響,鮮紅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臉上。徐稚柳被打得側過面頰,嘴角卻仍含笑。徐忠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發現他不過十七,裝得再沉穩也只是一個少年兒郎,有氣血,有義膽。

 徐忠被氣得發笑:“好啊,就為了那幾個下賤的臭乞丐?!”

 “他們不是乞丐。”徐稚柳目視徐忠,一字一字道,“參與一座窯直接生產的至少有15人,把莊、佗坯、加表、收兜腳,三伕半、二伕半、一伕半、小夥手,另有推窯弄和打雜,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種,也必須得承認,沒有他們就沒有湖田窯的今天。”

 “我給工錢,他們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稚柳,你太婦人之仁!”

 徐稚柳輕輕一笑,也許是吧?

 他還記得黑子剛來窯廠時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得了傷寒每天咳嗽,作坊裡的師傅們

沒有一個想收他當徒弟,他只好到窯廠來當雜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個冬天手爛了,膝蓋也壞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來身,可每每還要第一個上工,把窯口的大水缸裝滿,邀功似的給他看。

 那個時候他才多大?不滿十歲,尚不滿十歲,手腳還沒發育完全!現在他打黃土砌窯門幹得比誰都好,四腳勤快,嘴巴又甜,幾個師傅爭搶著收他當徒弟。那天酒桌上都已經說好了,年後就讓小孩去學手藝,以他的機靈勁兒,興許用不了幾年就能出師,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藝吃飯。

 差一點,只差一點。

 “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對湖田窯來說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徐忠篤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氣裡靜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一晚濃稠的夜色裡小工凝視他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盛滿了不甘與屈辱。他又憑什麼呢?隨隨便便給一個人的一生下定論。

 時年縮在角門後,眼窩裡汪著水。徐稚柳是被幾個管事緊急叫回來的,這會兒一個個也杵著不動,像尊尊門神。

 這話怎麼說,傷人嗎?習慣就好了。然徐稚柳一根扁擔似的筋骨,怎麼可能習慣?

 “叔父,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大家一個窯裡同吃同睡,同氣連枝,如果連你都輕視他們,誰又會看得起我們?”

 徐忠似鬥敗的公雞低下腦袋:“我們要誰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難道不是安安穩穩嗎?”

 “他今日能殺小工,明日就能殺管事。”

 “不會的。”徐忠越說聲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貴手。”

 “叔父,你去沒有用。”

 徐忠看過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沒有笑意,這些年也很少看到他笑。如果說湖田窯是行駛在海上的一艘巨輪,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輪旁一葉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實則迷霧繚繞。他心裡裝著太多事,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正如初次見面時少年給他帶來的篤信,過了這麼多年,依舊篤信,甚至還添了幾分溫暖。

 徐忠忽而眼含熱淚,背過身去。

 就在這時,一小廝莽撞地衝了進來,那語氣甭提有多興奮了。他看也不看當下的情形,大聲道:“東家!安慶窯的小神爺來了!”

 時年攔不住,任小廝拽著少年往前一推,眼裡滿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穩,對上數雙眼睛,緊張地滿嘴哆嗦,半晌也沒吐出個字來。徐稚柳見狀終是一笑,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他忙掏出懷中的官帖,“我沒給人辦過,想向你請教一二。”

 徐稚柳微一揚眉。

 眾管事都傻了,這算什麼?到對家門上來甩威風嗎?他家小東家給人弄官帖,寫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炫耀個什麼勁兒?!正翻白眼呢,卻見徐稚柳探手取了過來:“這裡不方便,我們去書房可好?”

 “好。”小傢伙屁顛屁顛跟上去。

 於是,江西窯業也算出現了一樁百年難得一遇的稀罕事。

 被老百姓戲稱窯內小神爺的梁佩秋竟公然上門找死對頭徐稚柳,後者竟然將前者直接領到了書房,甚至,兩人還關上門私話了至少一炷香功夫?說了些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