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油酥滷雞鴨



 藺相如的聲音十分清晰響亮,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麼清晰響亮的聲音說過話:“三月啊,朱襄種下的小麥快要抽穗了吧?”


 藺贄一愣。


 他嘴微張,臉皮微微顫抖了幾下,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是,是該抽穗了。”


 藺相如睜著眼睛看著床幔:“我離開邯鄲前,在獄中看望朱襄。朱襄叮囑我,別讓農人誤了農時。冬種小麥,冬夏有菽,秋季還能在屋前刨出土豆,趙人的日子就好過了。”


 “嗯……嗯……好過了。”藺贄握住藺相如伸出床被,宛如枯樹的手,“阿父,醫就在外屋,我去叫他來,阿父等著。”


 藺相如深深地看了藺贄一眼,臉上浮現出慈祥的笑容:“別去了,去了為父就等不到你了。扶為父去庭院看看。”


 藺贄猛地抬起頭,眼淚令視線模糊:“阿父……”


 藺相如道:“扶我出門,為父想看樹,看風,看天空。春天已至,不出門看看,為父還以為現在仍舊是冬季。”


 “是。”藺贄身體癱軟。


 他鬆開了藺相如的手,就像是遊魂一樣晃晃悠悠走到屋內一角,推出輪椅。


 輪椅是朱襄和墨家人商量著做的,送給在戰場上傷了腿的廉頗做禮物。廉頗說朱襄咒他瘸腿,揮舞著柺杖要揍朱襄。


 朱襄不僅被廉頗揍了一柺杖,輪椅也被扣下來。廉頗逢人就炫耀輪椅,輪椅成了邯鄲城老人家中必備的坐具。


 藺相如離開邯鄲時,身體已經不好。藺贄提前準備好了輪椅以備不時之需。


 回到家鄉後,藺相如的身體迅速衰敗,只能坐著輪椅出行。十幾日後,輪椅也被空置。


 現在,又能用上輪椅了。


 藺贄將藺相如抱到輪椅上,將被子摺疊後蓋在藺相如身上,推著父親出門。


 微暖的風鋪面而來,藺相如又露出笑容。


 他看著庭院的大樹冒出了新芽,看到了灰色的地面冒出了新綠,看到了樹枝上有鳥嘰嘰喳喳築了新巢……陽光很溫暖,果然春季已經來了。


 朱襄曾經說,冬季對於老人最危險,只要熬過冬季,大部分老人就能再活一年。


 藺相如對著天空眯起了眼,好像在享受春日和煦的陽光。


 ……


 邯鄲城中,士人們正爭相用木簡傳抄荀子的《祭文》。


 他們傳唱,“《禮記》曰,未施哀於民而民哀,未施敬於民而民敬。


 沒有人教導民眾為這些義士悲哀,民眾自己為義士哀悼;沒有人教導民眾尊重這些義士,民眾自己對義士心生敬意。皆因為義士為保護朱襄公而死……”


 他們悲吟,“民眾指著朱襄公住過的地方哀嘆,民眾指著朱襄公行走過的田埂低泣,民眾指著朱襄公被刺殺、義士們赴死的地方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白雪洗去了義士的血跡,泥土裹住了義士的屍骸。民眾的悲傷就像是被冰封的湖水無法宣洩,民眾的憤怒就像是火焰般燃燒……”


 他們憤怒,“萬丈之山崩於朽壤,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冰封的湖水不斷疊積,待憤怒的火焰融化了冰封的悲傷,傾瀉的湖水會淹沒什麼地方?!”


 《祭文》沒抄完,趙國的兵卒已經衝進了集會的地點。


 士人們懷揣著木簡逃竄,身形如同狡兔;兵卒們手持武器追逐,腳步沉重緩慢。很快聚會散去,散落的木簡竹簡付之一炬,濃煙升騰,邯鄲城又安靜了下來。


 廉頗坐在樓閣上,抱著酒罈子低笑。


 他仰望著天空中的濃煙,喝了一口酒,被酒嗆出了眼淚。


 家丁來報:“主父,趙王急詔,燕國趁我國田地絕收,發兵攻趙。”


 “趙國再弱,也不是燕國那群廢物能窺伺的。”廉頗醉醺醺地放下酒罈,“為我披甲。”


 “唯!”


 “你不用和我同去。領一隊人將朱襄留下的良種送與雁門郡。”廉頗深呼吸,慘笑道,“朱襄為趙國民眾留下的良種,總要在趙國的土地上種下。”


 “……唯。”


 曾與朱襄同去長平的廉家家丁廉原跪在地上,拳頭狠狠砸下,手背鮮血淋漓。


 在廉原出城的時候,農家的人和墨家的人相攜在山間穿梭。


 “朱襄公曾言,當降雪之時,將麥苗壓平,用雪堆覆蓋,來年麥苗可自行重立,果然不假。用這種方式騙過吏卒,希望能挽回些收成。”


 “大部分吏卒不知道土豆長什麼樣。待小麥抽穗,他們為了收稅,總不至於讓農人拔掉快豐收的小麥。”


 “土豆只需要三月就能長成,現在種在絕收的地中,應該能夠救荒。”


 “只是種子不夠啊。土豆喜溫,冬日吏卒強迫種下的土豆全部凍死了,唉。”


 “長平去年秋季收穫了很多土豆,應該有餘存,是否可以……”


 相和嘆息:“就算長平有很多趙人,但秦軍絕不允許向趙國偷運糧食。或許朱襄公會有辦法,但……”


 “不能再讓朱襄公為趙人赴險。”許明沉痛道,“趙王要讓趙人死,與朱襄公何干?我們運完這一次土豆,也該回秦了。朱襄公需要我們。”


 相和閉上不忍的眼睛,重重點頭。


 ……


 “肉粥,滷菜,酥雞,酥鴨,白饃……差不多可以應付過去了。”朱襄把酥雞酥鴨擺好,用剛長出的嫩葉點綴食盤,“走,上菜!”


 蔡澤一邊整理儀容,一邊擔憂道:“政兒送了滷肉過去,君上沒有讓人繼續取用。會不會滷肉不合君上胃口?”


 “若不合胃口,君上肯定會遣人來說。”朱襄道,“我猜君上只是不好意思催我。”


 蔡澤滿臉不信。秦王還能不好意思?


 他忐忑地跟著朱襄,端著食盒走出廚房所在的庭院。


 老秦王等人正坐在庭院門口,搭了棚子擺了桌几,坐在鋪了軟墊的席上聊天。


 當朱襄和蔡澤出現時,眾人仰頭看著他們。


 嬴小政代替周圍長輩說出了心聲:“舅父,你可算出現了,政兒都餓壞了。”


 “抱歉抱歉,早知道我應該先上一部分菜。”朱襄不好意思道,“政兒,你該來催催舅父。”


 嬴小政嘆氣:“政兒怕打擾舅父做菜。快點快點,政兒餓壞了。”


 “好嘞。”朱襄像電視劇裡的店小二一樣報菜名,“油酥滷鴨五隻,油酥滷雞五隻,滷菜拼盤,炕白饃,肉末粥來囉!”


 朱襄在秦王、范雎、白起面前各擺了一隻滷雞一隻滷鴨,剩下的兩隻滷雞滷鴨他們分。


 朱襄覺得三位老人吃不下一整隻滷雞,但總不好讓他們分著吃吧?所以浪費就浪費了。


 子楚對於自己不能獨得滷雞滷鴨沒有任何怨言,臉上還露出了笑容。顯然朱襄對他不客氣的做法讓他很受用。


 “君上,如果不合胃……”


 朱襄話未說完,秦王、白起、范雎非常熟練地從雅間摸出短劍,割下雞腿塞進嘴裡。


 “贊!”秦王眼睛一瞪,吃肉速度加快。轉眼間,一整隻雞的肉已經被切得只剩下腦袋和翅膀。


 他把腦袋塞進嘴裡嘎吱嘎吱,連肉帶骨頭吞下,又吮吸著翅膀嘎吱嘎吱,雞翅膀就只剩下兩根骨頭。


 秦王長舒一口氣,用帕子擦擦手和短劍,大口喝下一杯蜜水,拿起一個白饃,猶豫了一下。


 當驚呆的朱襄回過神,正準備告訴秦王,這個已經對半切開的白饃要用來夾滷肉時,秦王已經拿起筷子往白饃裡面放了鼓囊囊的滷肉大快朵頤。


 朱襄吞嚥了一口唾沫。


 好了,我信了,別和我說什麼先秦沒有白麵蒸饃,我宣佈肉夾饃的吃法絕對是從老秦人開始就刻在了dna中的!


 祖先們怎麼什麼都往dna中刻啊!


 “舅父,你不餓?”嬴小政舉著雞腿,試圖餵給朱襄。


 正在啃肉夾饃的秦王,眼睛黏在了雞腿上。


 朱襄拍了一下嬴小政的背:“去。”


 “哦。”嬴小政站起來,跑到秦王面前,“曾大父吃雞腿。”


 秦王笑道:“好,真乖。”


 秦王收下了嬴小政的雞腿,拿著另一個雞腿的子楚和拿著鴨腿的蔡澤手一僵。


 但他們已經啃了幾口,不可能再給秦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啃。


 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曾大父要吃鴨腿嗎?政兒給你拿。”


 秦王點頭:“好。”


 嬴小政樂顛顛地接過朱襄切下的鴨腿遞給秦王,才回來吃肉。


 在嬴小政這一來一回中,白起放下短劍,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他已經把滷雞滷鴨都吃光了,骨頭乾乾淨淨,光可鑑人。


 朱襄本以為開宴時,秦王要說幾句場面話,然後按照禮儀,誰先動筷子誰後動筷子,或者舉起杯子先喝一口。


 誰知道,秦王和秦國的相國、大將軍完全沒有遵循任何禮儀,直接摸出短劍就開始吃肉,速度快得就像是馬上要行軍打仗似的。


 秦王和白起將軍就罷了,為什麼範相國你也只剩下半隻滷鴨了?你不是厭食嗎?


 “你在路上怎麼沒給寡人做這等美味?”秦王有一點點不高興。


 朱襄沒被嚇到,他解釋道:“滷料需要桂樹皮、草果、孜然、小茴香、八角等多種香料,再加上蔗糖和豆醬熬製一整宿,路上沒有條件。不過滷水熬製好之後,在冰窖裡保存,每次吃的時候加水燒開,能用一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