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 作品

第15章 第 15 章

 他們在冰窟般的太平間裡,冷得想打抖。

 可是,姜歲談看見他,只見他溼睫輕顫抖,好幾株水珠掛在了他消瘦蒼白的下巴。

 喊出“媽媽”兩個字。

 姜歲談視線逐漸朦朧,他上去握住他的冰涼的手,想要安慰他。可是這哪兒有自己說話的資格。

 只是勾住葉津折冰冷透底的尾指,無名指,後來握住他整隻有些發抖的手背、掌心。輕輕摩/挲兩下,到稍用力想要給他打氣的按了一下。

 姜歲談只能看見他的側臉,輪廓,眼中氤氳的他。

 緊緊握住他後來越來越顫抖的手。

 後來葉津折就搬回家了。他要去忙他媽媽的葬禮。

 他再去找葉津折的時候,葉津折穿著小少爺的黑色西裝,黑色襯衫,手臂系的是黑紗。黑色的頭髮,蒼白的皮膚,在人群中很顯目。

 比他年長好多歲的葉齋行已經是個冷峻昳麗的青年。那時候已經是名副其實接班人,能夠處理著他們家集團部分事情。

 葉津折在葬禮上,再次如換血的那次,下巴蜿蜒流出了黑血。

 趕上來的年輕男傭人要給葉津折擦血時,不小心碰到了葉津折虛弱身體,傭人被葉齋行暴躁推倒在兩三米地上,葉齋行當場跟個瘋子一樣怒斥那個傭人,連葉津折父親當時也沒有皺眉出聲制止。

 姜歲談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在他們家,他們是多麼得呵護和珍愛葉津折的。

 只有自己對葉津折這麼的差。

 他以前還想過,葉津折是不是沒有人愛,才會搬來他家住的。原來,葉津折來他們家才是受苦的。

 ·

 海沫市醫院。太平間。

 姜歲談是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

 上一次,他陪同的來這裡的那個人,現在躺在了其中一抽冷冰的金屬盒子裡。

 見慣這裡悲歡離合的醫護人員,拉開了其中一個編號的長扁盒子:“確定要看?人都不成樣子了。”

 姜歲談點頭:“我自己來。”

 他走前兩步,那個停放屍袋的金屬盒子還在冒著森冷的白氣。

 好似,他感覺不到冷。原來那年夏天,葉津折在太平間哭到蜷縮在角落抱膝不願意離開,葉津折是感受不到冷的。

 姜歲談拉開了屍袋,垂著眼睫,審視裡屍袋裡面或許不算齊整的人體。

 他的眼睫上結出了一朵銀色的霜花,他眼睫一動不動,似乎沒有什麼感情。只是在審視屍袋裡的到底是零碎拼湊的屍塊、還是模糊結冰成塊組織。

 還好,是具“屍體”。似乎要放幾天,然後就可以去修補遺容,補全身體殘缺的部位,就能進行下葬。

 在姜歲談認識裡,只要是零塊的他都覺得是一具屍首。因為小時候和葉津折看了很多《金田一》,只要拼縫起來就好了。

 “看完了,行了吧。”才沒幾分鐘,就被那個醫護人員趕。

 “你他嗎我才看了多久!是沒給夠錢你嗎?給你,全給你!不夠這也給你!給老子滾蛋!”連人一塊灑出去的,還有是一場洋灑的粉色雨。貼門同時被大力合上。

 那個醫護人員被趕出了門,他看了一眼滿地鈔票,鈔票裡還有個頂級豪車的車鑰匙,他望回緊閉的鐵門罵道:“有病是吧?誰要你錢了?都已經看了一個小時了。這麼深情怎麼不見你生前多關心下跳樓的他?”

 聽見外面的罵聲,姜歲談無動於衷。

 他剛剛似乎走神了,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的光景。然後想到了閣樓。再想到陪葉津折來這裡。接著是去葉津折母親葬禮上,從那以後他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葉津折。

 再把金屬盒子拉出來一些,屍袋是一種防水的材質。

 把屍袋輕輕從裡面抱出來了一些,再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好像眷戀一樣,臉頰貼在了屍袋上。姜歲談的呼吸有些變得渾濁。

 挨在了冰似的金屬牆下,坐在地上,兩手摟住屍袋。屍袋體重比起葉津折要輕太多太多了,不知道是撿不回來,是遺失太多,是血漿流光,還是說,這裡面不是葉津折?

 姜歲談把屍袋再緩緩拉開,他不敢把屍塊全部抖出這個骯髒的地上,而且萬一把葉津折留在了幾個碎片在這裡怎麼辦?

 葉津折已經夠不喜歡自己了,自己還要把他留在這麼骯髒的、冰冷的、充滿細菌和痛苦回憶的地方,他一定會更加恨自己了吧。

 把手輕輕撫摸裡面已經凍得很硬的塊狀肉或器官組織,姜歲談垂了一下眼,拿出一塊,舉著,審視著。

 打開自己外套,把那塊凍得、也無法辨別在哪個部位或者是組織的、又或者是全部零碎凍成一團的東西,放在了自己最暖熱的心口上。

 姜歲談又把裡面難得大塊,不容易弄丟的屍塊,一一放進自己的外套裡,放在自己心窩上。

 結霜的眼睫輕輕抖了一下,裝運的屍塊防水袋質感,親切貼在了自己臉頰和脖頸的肌膚裡。

 好像沒有那麼冰。無論是胸口還是臉頰。

 而葉津折似乎就在他的懷中,垂著眼睫,短暫地睡去一樣。

 好似明天就是考試了,葉津折和他從足球場瘋玩回來後,葉津折對他說了一聲“啊好累呀”,就靠在了牆邊上小憩一會兒。

 本來說要去洗澡的他,會在邊上等待一會兒,等到葉津折真的睡過去後,審視他窳白的皮相,再悄悄打量葉津折許久許久。

 抱住屍袋,姜歲談略輕側頭,好似唇擦過屍袋,對葉津折輕聲呢喃:“睡一覺,睡一覺就沒事了。”

 從醫院太平間裡出來,是被幾十個安保趕出來的。

 以及還有他那車鑰匙和鈔票。姜歲談邁著原來的步伐,彎腰撿起,看見了錢包裡,三個人的合照。姜歲談把合照拿起來,放在自己鼻尖。

 他手上全是剛才細菌和屍味,尤其是溫度沒有太平間高了,會有腥臭的血和爛肉氣味。

 但是這是葉津折的味道。好似這個合照裡,葉津折也更加生動了。

 姜歲談笑一下,走在馬路中央。

 幾十輛快速車在他旁邊躲閃,不少司機伸出腦袋罵他。

 姜歲談摸了一下心口處衣袋的位置那張合照,悄聲說:“葉津折,他們跟你一樣,很小氣。”

 終於穿梭過了馬路,路邊的人詫異地看著他。

 姜歲談還不知道自己什麼回事,只是發現自己的腿瘸了,褲子溼漉地流著血。看到建築物的玻璃後,他才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嘴角到耳邊一處,橫過了幾淌血。

 “哦不要說我葉津折了,他不小氣的。是我小氣。”姜歲談對圍觀又怵目的群眾鞠躬道歉,他笑笑,風度很好的樣子。

 拍了拍衣袋裡的合照,壓低聲音:“看,我給你臺階了。下次什麼時候還我?”

 合照當然沒有回應的聲音,姜歲談點頭,有點像是縱容的,很少的,雖然他曾經也多次那樣他自以為“縱容”葉津折。

 他以為自己對葉津折很好,可對比葉母葬禮上第一次見到葉家人,他才發現,好像自己過於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斤斤計較了。計較那麼一點他和妹妹的情分。計較那麼一點自己和他的情分,和他與妹妹之間的對比,是多還是少?

 “下次不跟你開玩笑了,”姜歲談覺得自己走得比往常慢了,他就不應該放棄他那輛車,走路的。“所以,我現在要認真開始做事情了。”

 面前圍欄,下面有三四米高,可是姜歲談輕鬆跳下去,路邊驚起一片群眾呼聲。

 姜歲談笑笑,覺得他好像更慢了,即便選擇了捷徑,可好像腿腳不給力,或者是葉津折今天沒有陪他出來的原因。

 “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到躲起來的你。”姜歲談看著那些形色的、在他眼中變得抽離扭曲又迴歸正常的群眾,“你躲在哪裡,我都能一眼發現。你信不信?”

 姜歲談峻氣的面容,下半張側臉,全是血。

 他走在路上不少行人回頭看他,他覺得葉津折不在他們之中,“我知道你在哪兒,”姜歲談目視前方,篤定又輕鬆地笑。

 有穿輔警熒光衣服的人上來想阻攔他,姜歲談禮貌對他說:“我現在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及時的話,我朋友會消失的。”

 出現在葉家莊園的姜歲談深知。這一場只不過是葉齋行玩的把戲,葉家只是不想再讓葉津折來找自己了。

 後半夜裡,他翻進了葉家葉津折常住的那一幢別墅裡。

 這建築內佈局太熟悉了,身上一直都有著以前葉津折給他葉家的鑰匙。

 葉家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燈火通明。直到了後半夜,才熄滅了許多,剩三分之一。

 姜歲談進去後別墅,發現傭人都不在,或許都回房間休息了吧。怎麼會這麼安靜呢?再看著,原本別墅前的花園的鮮花全都撤掉了,不再有那一大團簇斑斕的彩色月季,而是全換成了白色的繡球。

 姜歲談輕笑,他也沒留意,鮮血原本從他嘴角橫流到了耳邊,是車禍又或許摔倒留。

 現在他已經不流血了,只是抬手偶爾擦一下耳邊和眼角,那塊有點溼黏。

 他點點頭,知道這是葉家在做給他看的戲碼。

 姜歲談上了樓,樓盡頭是書房,在左手第三間,就是葉津折的臥室。

 走過去,扭開門。

 走進去關上門後,舉目看去,裡面怎麼這麼幹淨。

 到處鋪著純白色的厚布,沒有一處塵埃。原本有的植物,全換成了重瓣白花。

 大床上面空無一人,卻用玄黑色和哀白色厚布鋪著,極好的布料上還做出了個燙金白事圖騰的刺繡。

 葉津折的房間很大,姜歲談轉過頭去,再去看沙發那兒,一瞬間似乎他看見了葉津折就在沙發上看書。再眨眼,就消失了。

 原本是活潑暖木黃色調的沙發也被純白和金邊黑帶的白事壽布罩上。

 葉津折以前房間雖然也很整潔,可沒現在這麼幹淨。現在乾淨到冷清,乾淨到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原來房間裡的很多東西被收拾起來,空出了可能要從這裡去葬禮的儀式空間。

 姜歲談知道,葉津折不喜歡純白色加黑色的布,這不是他的風格。

 他也在騙自己嗎。他一定是躲起來了。

 刺目的白,怵心的黑,還有那明晃晃的白事才有的圖騰。

 胃液翻騰,姜歲談衝進了配套的衛生間了,在盥洗室大嘔。他發現自己還吐出了一些血,肋骨好似在疼。

 疼到撕心裂肺。

 姜歲談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思緒裡慢慢集中到葉津折身上——

 可是,可是,為什麼……

 再呼吸一口氣息,張口又是腥血。“我吐成這樣了,你為什麼不出來看看我?”

 姜歲談哽咽,咳血,眨了一下被血塊凝結了一小簇的眼睫。

 “我來跟你賠禮道歉了,為什麼不出來見下我?”

 水聲嘩啦,依舊死寂。除了他自己的聲音,似乎只有寬蕩的浴室裡,自己那悔不當初的回聲。

 “你會哄自己,你會陪妹妹玩。”

 “你喜歡吃你乾媽做的食物。”

 “你好像真的很好,沒什麼脾氣的樣子。好像,只有受到過豐盛的愛和呵護下成長起來的人,才會在每一次,遇見對方生氣的時候,仍能去放下所有、脾氣很好地去哄好對方。而我好像從來不懂。或者我懂,但是我依舊毫不心虛地接受你的哄我。”

 他從來不計較自己無端的遷怒,不介懷自己找存在感的發脾氣。

 不在乎,自己缺點。不在意,自己傷害過他。

 所以,後來,他被自己也演迷糊了吧。

 他一定覺得自己討厭死他吧。

 他也一定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對不起他,對不起妹妹的事情吧。

 他還一定覺得他糟糕透了,他一定是做得太爛了才失去自己和妹妹的。

 他自責,內疚,還會時常陷入懷疑,懷疑自己,痛苦,難過,崩潰,修復好又是撕開的傷口,再見到自己時,又是躊躇,痛苦,內疚,再次狠狠被刺痛。

 他道歉,祈求,害怕,贖罪,什麼方法都在自己身上用過了。他只不過想回到從前,他們三個人開開心心生活的時候。

 為什麼自己在這之前一直傷害他,推開他,羞辱他。

 明明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卻對葉津折說:“不是你一直想和我這樣嗎?”

 明明自己一直傷害他,還要故意陰鬱告訴對方說:“你應得的。”

 明明是奢求到的關心,卻要不計一切趕走對方:“希望我們以後少見面。”“不想再見到你……”

 可是,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自己真的很討厭他嗎?

 自己真的討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