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20. 浪淘沙(五) “我是趙永庚,我是永庚……

    “不敢”

    徐鶴雪垂眼。

    “我,我”丁進躲開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劍柄,他一手撐在地上,勉強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掙扎,卻始終掙不脫瑩塵的束縛,甚至因為他的掙扎,他渾身的疼痛加劇,冷汗浸得破損的額頭刺痛。

    “來人來人”

    潘有芳嘶聲大喊,“快來人”

    浮動的霧氣隔絕了他慘聲,內知的影子依舊映在門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內知在外頭與家僕低聲說話。

    他的護院們在商量著要不要喝一碗熱酒。

    “將軍”

    潘有芳看著丁進雙手舉著那柄劍走近,他驚慌地望向站在一側的徐鶴雪,“將軍,我錯了我對不起您求您放過我”

    “求您放過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搖頭,“我不想死”

    這大約才是他本來的面目,不再用吳岱做藉口,不再有那麼多的理由,他只是重複著一句“不想死”。

    “丁進,你不是很會以你的口舌,輕易剝奪人的性命嗎怎麼真拿起劍,卻反倒不敢殺人”

    徐鶴雪抬起手,瑩塵從他指間散出,化為幾縷銀絲,纏繞在丁進的脖頸,他收緊指節一個用力,殷紅的血珠順著他蒼白的腕骨滴落。

    “我殺,我殺”

    丁進一張臉漲得烏紫,他艱難地吐字,伸手不斷地觸摸自己的頸項,想要擺脫束縛,卻什麼也沒觸摸到。

    銀絲驟然鬆懈,丁進立時猛烈地咳嗽。

    這一回,

    他握穩了手中的劍。

    “丁進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誰給你的造化”

    丁進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陰寒仍在,丁進分毫不敢回頭,“活人,才要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不住,潘三司。”

    丁進舉起劍來,發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這一剎,外面雜聲紛亂。

    門窗外的影子倉皇挪開,“砰”的一聲,大門被人猛地從外面一腳踢開,與此同時,一支利箭擦著寒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倏爾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進往前的劍鋒,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劍刃破碎成光。

    寒霧濃濃,簷外的燈火照進來。

    束縛著潘有芳的瑩塵頃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裡吐出血來,人還沒死,但徐鶴雪卻看見散碎的魂火從他的身軀裡浮出。

    門外身著甲冑的兵士簇擁著一個人。

    那個人手中持著一把長弓。

    徐鶴雪抬起眼,看見他的臉。

    “永庚”

    門外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瞬,他親眼看見那道淡薄的身影忽然化為霧氣,消失不見。

    一盞琉璃燈墜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其中的焰光熄滅。

    “子凌”

    嘉王猛地朝前幾步,他扔了弓弦,滿屋子地繞,“徐子凌”

    方才所見,好似幻夢。

    “我是趙永庚,我是永庚”

    嘉王回過頭,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潘有芳,他一腳蹬開丁進,抽來親衛袁罡的劍,快步走上前去。

    他瘋了似的,一劍又一劍地落在潘有芳身上,割破他的血肉,斬斷他的指骨,血汙幾乎沾滿他的衣袍。

    袁罡站在一旁,側過臉,沒有看。

    “你怎麼敢那樣害他”

    嘉王聲音顫抖,像陷入夢魘一般,他又是一劍刺下,潘有芳微弱的掙扎幾乎無用,血液迸濺在嘉王的臉上,“你怎麼敢辜負他的信任你們怎麼敢讓一個清白的人,生生受了那一百多刀”

    “我要殺了你們”

    “我要殺了你們”

    壓抑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痛,幾乎都在此刻讓他瘋魔,嘉王滿眼是淚,捏住潘玉芳的下頜,指節泛白,劍鋒一寸一寸地抵入他的嘴裡,一點,一點地割斷他的舌頭。

    血液淌了滿地,丁進嚇得連聲驚叫。

    潘有芳已經沒有聲息了,渾身血肉模糊,也看不出原本的皮相,嘉王看著劍鋒滴落的血珠,他回過頭。

    昏暗的光線裡,他蒼白的面容上沾著血。

    “殿下殿下臣是丁進,臣是殿中侍御史丁進”丁進看著他走來,他嚇得連忙往後挪,“殿下不要殺臣那些事都跟臣沒有關係臣什麼都不知道啊殿下”

    嘉王一劍刺穿他的胸膛。

    刺耳求饒聲戛然而止。

    院中所有的護院都已經被侍衛馬軍司的兵士殺光,鵝毛般的大雪撲簌而來,嘉王直愣愣地提著劍站在正堂內。

    他回頭,簷下的燈火有些刺眼。

    “殿下抗旨回京,可知是什麼後果”

    驛站遇襲的那夜,嘉王逼著來救他的,孟雲獻的人,將他悄悄帶回雲京城中,在孟府,他見到了孟雲獻。

    “我知道,但我想見孟相公你,我想問您,您是否比我的老師,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時,他這樣問。

    “他的事”

    “他的事。”

    孟雲獻沉默良久,才道,“是潘有芳,他與吳岱勾結,假傳軍令,使譚廣聞增兵鑑池府,貽誤牧神山戰機。”

    “為了他們自己的性命與前程,他們葬送了子凌與三萬靖安軍的性命,讓你的摯友,崇之的好學生,揹負叛國罵名。”

    “那夜,潘有芳曾親口對我說,”

    孟雲獻喉嚨發哽,“為了不讓子凌在蔣先明面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他親手給子凌,灌了啞藥。”

    “他受凌遲時,連一聲冤,一聲痛都喊不出啊。”

    眼淚淹沒視線,濃重的血腥味道燻得嘉王俯身乾嘔,袁罡連忙上前去扶他,卻被他揮開手,他扔了那柄沾著血肉的劍。

    步履蹣跚地走出門。

    寒風拂面,吹得他頭疼欲裂。

    “葛大人還在搜查張信恩嗎”

    他啞著聲音。

    “是。”

    姓林的指揮使恭謹地答。

    正是此時,有一隊兵士匆匆趕來,有一人手中捧著一隻木盒,他俯身,在嘉王面前將那隻木盒打開,裡面赫然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殿下,苗太尉讓小的帶著吳岱的人頭,來見殿下”

    “怎麼死的”

    “一百三十六刀,一刀不差”

    嘉王忽然笑起來,風雪之間,這笑聲淒涼,令在場的所有兵士心裡頭都有些發酸,只聽得他忽然重聲“好”

    “林指揮使,不要讓葛大人過來,就讓他繼續搜查張信恩吧,”嘉王有些眩暈,勉強站直身體,“我知道你們這兩個營都出自葛大人的定乾軍,曾經也在玉節大將軍麾下共抗胡虜,所以你們願意拼卻性命不要,與我一同為玉節大將軍報仇雪恨。”

    “若不是再看不到希望,我們何至於走到這一步可我卻不能讓你們因我而送命。”

    嘉王抬起頭,“所以,今夜過後,你們就都咬死了一句話,說我趁侍衛馬軍司搜查蓮華教張信恩之際,假傳聖旨,稱潘有芳、吳岱與造反的張信恩有私,令你們立即誅殺此二人。”

    “無論誰來審,你們都要如此說。法不責眾,你們是為官家守護皇城的人,一定不會有事。”

    “是我,殺的他們。”

    “官家治死罪,我一個人來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