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20. 浪淘沙(五) “我是趙永庚,我是永庚……

    “還要多謝你。”

    他端起來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麼打,你都從不插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為我承擔壓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著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為此,我心甘情願。”

    少年將軍聞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受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嘴,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少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身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望著他的背影。

    少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隱含一分笑意,“懸星身上太髒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血浸溼了他原本潔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溼,血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為詭秘的瑩塵,點滴飛浮。

    內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並沒有發覺正堂裡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滑下來,身體癱軟。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潘有芳,我信過你。”

    未經十六年的歲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這副容貌也與當年如出一轍,潘有芳胸膛劇烈起伏,他嘴唇顫動,卻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在這個人面前反駁一個字。

    “將軍”

    潘有芳喃喃,他一邊往後躲,一邊說,“是吳岱是他輕信日黎親王,是他給我設下圈套”

    陰寒之意陡然臨近,潘有芳的聲音在被那隻骨節蒼白的手攥住衣領的剎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眼睛,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法自控,飛浮的瑩塵便是束縛他的繩索,恐懼擠壓著他的心臟,他幾乎連呼吸也不能。

    “給譚廣聞的假軍令,難道不是你讓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嚨發緊,附著在他身上的瑩塵變得稜角尖銳,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這種尖銳而灼燒的疼痛,令潘有芳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那都是吳岱逼我的是他用我親族的性命為要挾,我以為,我以為時間上來得及,所以”

    “你親族的命是命,”

    徐鶴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頸,指骨用力,收緊,“我三萬靖安軍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嗎”

    因為動用術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傷口皸裂,原本乾淨嶄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跡,他俯下身,“那麼多人,因為你而揹負叛國重罪,他們死在牧神山,無人收殮,無人在乎,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怎麼敢”

    怨戾之氣幾乎充盈徐鶴雪的胸腔,他周身的瑩塵像發了瘋似的鑽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慘聲連連。

    “他們之中,有人救過你的命,有人與你喝過酒,真心誠意的,叫過你一聲潘大人,我卻問你,原來在你心中,為我大齊護佑國土的這些將士,都是不足為重的螻蟻嗎”

    他鬆開潘有芳的脖頸,站直身體,冷眼看著他在地上蜷縮,咳嗽,掙扎,看他被瑩塵折磨得翻來覆去。

    “如果不是吳岱害我”

    潘有芳渾身劇痛,他顫抖著聲音,“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軍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還是這樁血淋淋的往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眼瞼溼潤,“將軍我真的不想。”

    走上這條不歸路十六載,潘有芳殺了竇英章,棄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因為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哪怕是忍著怨恨與噁心,與吳岱和平共處,哪怕是成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無論是誰,張敬或是孟雲獻,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輕的,天真的人,只要當今君父在,他們就只能閉嘴。

    可是,

    潘有芳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遇見亡魂復歸。

    他親手灌過啞藥的將軍,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來積攢的城府,心計根本不堪一擊,潘有芳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邊關,我與將軍,也還是誰都逃不過朝堂裡的爭鬥。”

    他的恐懼,他對於這位玉節將軍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與將軍共事,而不是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別人的狗”潘有芳滿眼都是淚,“可是將軍,一步錯,我往後的每一步就都錯了。”

    他忽然掙扎著起身,妄圖抓住徐鶴雪的衣襬,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麼也握不到。

    竇英章從牧神山的屍山血海裡,帶回了這位將軍。

    是他,親自讓人將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節將軍活不成了,朝廷會判他的死罪,會讓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蔣先明,是他與吳岱等人親手,將他推上那個位置的,為的,就是讓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剛直忠臣,代替他們這些人,來做這件事。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洶湧,竟讓蔣先明從民意,將斬刑改為凌遲。

    “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聲線哽咽,“我怕看見那座刑臺,我怕上面還留有您的血跡,我怕您的魂魄永遠在那裡”

    他忽然像發了瘋似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滿額是血,他又仰起頭來,“如果沒有吳岱,我還能好好地做一個清白的人,做一個清白的官,如果我沒有走錯路,我也不會因為一念之差,而讓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他搖頭,“將軍,世事無常啊。”

    徐鶴雪忽而抬手,瑩塵裹附著潘有芳,將他整個人懸空,瑩塵刺入他的皮肉卻不見血,鑽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這世上難道只有一個吳岱嗎”

    徐鶴雪冷聲道,“潘有芳,我竟不知,你這身骨頭原來這樣軟。

    “你放心,你與吳岱,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徐鶴雪一伸手,瑩塵猶如繩索一般,將丁進拖拽過來,丁進雙腿都是軟的,他伏趴在地上,“求您,玉節將軍求您放過我吧我並不知曉這些事啊,我,我也從來沒有參與其中,十六年前,我只是一個小官啊”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瑩塵化作一柄長劍,劍鋒寒光凜冽,抵在丁進的側臉,徹骨的寒意幾乎令丁進渾身一顫,他嘴唇抖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站起來,幫我殺了他。”

    徐鶴雪手腕一轉,抵在丁進臉上的劍鋒撤下。

    丁進恍恍惚惚,那柄劍懸空,橫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還有個吳岱在,徐鶴雪寧願自己親手殺潘有芳,他若此時自己動手殺潘有芳,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去吳岱的府邸。

    丁進以為這是個能活的機會,他一下抬起頭,看向潘有芳,因為磕破了頭,血淌了他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