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98. 鵲橋仙(一)

    他後知後覺,

    垂下眼簾,對上耶律真大睜的,渙散的雙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裡。

    徐鶴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剮傷幾乎令他渾身浴血,長劍入水,破碎成瑩塵,湧入他的身軀。

    湖面映照一盞又一盞孔明燈,紛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門外的丹丘胡兵已經被絞殺乾淨,譚廣聞令兵士們輕掃戰場,周挺日前趁耶律真還陷於內亂之時便突圍出去,找到了譚廣聞部,更與新任雍州監軍韓清成功匯合。

    譚廣聞總領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在來的路上與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戰幾日。

    “譚將軍。”

    韓清一身宦官衣裝,繞過死人堆,喚了一聲。

    譚廣聞聽見了,立即轉身走到韓清身前,抱拳道,“韓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對韓清的熱絡,周挺已習以為常。

    “譚將軍,你還是與咱家一塊兒入城吧,聽說秦將軍魏統領他們都受了傷,咱們這些來遲的人,理應前去安撫。”

    韓清輕抬下頜,淡聲說道。

    “韓大人有理。”

    譚廣聞將諂媚寫在臉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門,陡然間,周挺覺得自己衣領裡冰涼一片,他抬起頭,灰暗的天色裡,清白的雪花紛紛揚揚。

    “倪姑娘”

    不僅是周挺聽見了這聲喊,韓清等人也聽了個清楚。

    韓清驀地一見從城門內跑出來的那個女子,風雪之間,她的面紗拂開,露出真容,韓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驚異。

    青穹如何喊,也不見倪素停步,他行動遲緩,很難跟上她,便停了下來。

    烽煙過後,死寂的戰場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敲擊著許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過身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卻見她在幾步開外停住。

    他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段嶸率領著一眾兵士回來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嶸一眼就看見了倪素,他拉拽韁繩,令馬兒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神情沉重無比,他張張嘴,要將手中的琉璃燈遞給倪素,卻見她忽然繞開他,往前疾奔。

    他回頭,不遠處有一匹白馬歸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鬃毛是銀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過去,它就低頭蹭她的髮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嶸看向被他們的兵士拖行回來的那具屍體。

    那是耶律真。

    段嶸不知倪公子與耶律真去了哪裡,他帶領兵士們解決了耶律真的親兵後,便四處搜尋,待他們找到瑪瑙湖畔,卻只見到耶律真的屍體。

    他的頭顱幾乎要徹底與頸項分離,死狀猙獰。

    段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盞琉璃燈在湖畔,其中的蠟燭已燒盡了。

    其實,段嶸反覆的在回想他彼時看過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樣淡薄,像冷霧一樣,可他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麼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見倪素騎上霜戈,調轉方向,他便立即騎上馬背,緊隨其後,“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隨凜風擦著倪素的臉頰,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只顧摸著霜戈的鬃毛,對它說“我們去找他。”

    天色越來越亮,風雪越來越大。

    瑪瑙湖畔,荻花蓊鬱。

    倪素踩著馬鐙下了馬,跑到荻花叢中四處尋找,騎馬跟上來的段嶸大聲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屍體,是在這裡發現的”

    段嶸指向湖畔某一處。

    那是被荻花叢遮掩的一處。

    倪素聞聲,她轉過臉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襬,跑過去。

    荻花拂動,露水晶瑩,沾溼她的衣袂。

    倪素雙足踩入淺水之中,冰涼徹骨,她看見溼潤的岸邊殘留的血漬,她俯身在挨著水邊的荻花叢裡四處尋覓。

    衣袖溼透了。

    她雙手凍得僵硬,積了滿鬢的雪。

    豐茂的荻花叢底下,一團瑩白微弱的光藏在莖葉之間,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眼眶紅透。

    她伸出手,還沒去捧它,它便好似感應到什麼似的,自己先靠過來,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繞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晃動一下。

    青穹在城門口等了好久,幾乎到午時,他才看見倪素與跟在她身後的段嶸騎馬歸來。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看見她捧在手中的那團瑩光。

    青穹眼眶溼潤,抿緊唇迎上去。

    他扶著倪素回到城中的氈棚內,拿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有如簇的淚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張了張嘴。

    倪素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視線模糊起來,她有些無助地喚了一聲“青穹”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發紅,“我去找他的時候,因為身後跟著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聲喚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一個清白的人,為什麼不能擁有清白的身後之名”

    她蜷縮著身體,髮間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頸,“我不要這樣,我要做他的人證,亦要做靖安軍的人證,我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還潔淨之人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