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61. 水龍吟(六)

    夥計還沒來得及應聲,便見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頭看著桌上的琉璃燈,“誒倪小娘子,你的燈”

    菜市口的刑臺之上,張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斷頭臺前。

    “張相公”

    聞風趕來的許多讀書人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在刑臺之下,被軍士攔著不能再靠近,他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張敬冷靜地看著刑臺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數張陌生的臉孔在喚他,他向來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風吹拂,他花白的鬍鬚隨之顫動。

    “你們這些後生,哭什麼”

    他提高聲音,“人終有一死,我張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夠了,但你們不一樣,你們還年輕,血還是熱的,因為是熱的,你們更該珍重自身,謹記你們讀書是為了什麼,謹記先賢交給你們的道理,若入仕,為君也要為民,若育人,則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齊,終究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張相公,官家為何殺你,為何殺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問,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諸位要入仕者,應當有此覺悟。”

    監斬官在後頭,撐在桌案上的手都在發顫,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這午時一刻,卻依舊無人帶著官家的敕令來留人。

    他抬手,卻覺有千斤重。

    倪素跟隨那些書肆裡的讀書人跑到菜市口來,正見那座刑臺,當初在這裡,她親眼看見那個害她兄長性命的兇手身首異處,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個被剝去官服的老者。

    她終於知道,

    初入雲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橋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誰。

    她曾以為是孟雲獻,

    卻原來,是如今身在刑臺之上的張敬。

    劊子手將他年老孱弱的身軀按到斷頭臺上,底下許多人都在喚他“張相公”,而他從容地瞧了一眼懸在上面那鋒利的斷頭刃,他忽然振聲“斬首之刑如何比得凌遲之痛我張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學生,他十四歲進士及第,十四歲遠赴邊關,誰曾記,他在丹原一戰成名誰曾記,他在飲馬湖大破胡軍,殺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誰曾記他年僅十九,封玉節大將軍,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關一步可世人殺他,君王剮他,使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無人收殮,擔負叛國罵名十六載”

    “我也曾是剮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為他哭,要為他喊冤”

    徐鶴雪這個髒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乾淨,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無不面露驚疑。

    倪素看見有人上去解綁著斷頭刃的繩索,她快步朝前去,卻被軍士擋著不能再往前,而刑臺之上,張敬閉目,兩行淚無聲落下

    “世人且記,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飲恨”

    徐鶴雪匆匆趕來,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厲害,衣襟幾乎沾滿了血,刑臺之上,是他的老師,他飛身前去,雙指用力卻無法聚集絲毫瑩塵,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難以維持。

    他為尋董耀,已經耗盡心力。

    無人能見他。

    只有倪素看見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綁縛斷頭刃的繩索驟然鬆懈,那刃光閃爍,倪素推開軍士擋在她面前的手臂,她聽見徐鶴雪聲嘶力竭“老師”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擋在張敬的身上。

    斷頭刃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切斷張敬的脖頸,他低頭,看見老師的頭顱滾落在斷頭臺下,閉著眼,沾滿了血。

    凜冽而陰寒的風席捲而來。

    毫無預兆的,天空中飄起紛揚的大雪。

    雪花拂鬢,倪素看見刑臺上那道淡霧般的身影驟然破碎,她嘴唇顫抖,看見好多的瑩塵慢慢地上浮。

    它們在半空凝聚成一團瑩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樣。

    “老師”

    賀童趕來便知見刑臺上的血腥,他癱軟在地,大聲哭喊。

    風雪聲聲呼號,

    倪素站在人群之間,伸出雙手,將那團瑩白的光捧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