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55. 踏莎行(六)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館內燃燈數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簷瓦之間,倪素燒了柳葉水,推開房門進去,這間居室裡幾乎點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後,將水盆放在床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了床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他指節的血汙。

    “沒有。”

    徐鶴雪的嗓音透著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應過你。”

    倪素點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裡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人,我當時就想,我應該走到你身邊去。”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熱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樣很輕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著她,“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為什麼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臺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雲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諸般恣意張揚的嬉遊,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為塵,這個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該一個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麼血紅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著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有的。”

    徐鶴雪輕聲道。

    “什麼”

    倪素一下抬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唇,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啟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裡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著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你要說什麼”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裡鑽。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也不用力。

    “你這裡有血痂。”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乾淨啊。”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簷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乾淨,可以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麼我,想給你。”

    無論是什麼,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為他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