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蛐 作品

第8章 豐州鬼蜮(八)

 時琉還是第一次遇上什麼人對自己這樣熱情。

 ——確實是對她。

 她聽得清清楚楚,男客指的是封鄴,那女客說的自然只能是她自己了。

 時琉也不好意思再在封鄴身後躲著,小心走出來:“你們這兒是——”

 “哎呀,這位女公子生得好清俏呀。看女公子面生,當是第一回來我們通天閣吧?您放心,咱們這兒不欺生,一定保您挑到滿意的……來來來,您裡面請著,邊走我邊給您介紹!”

 “哦,好。謝謝。”

 時琉被對方灌得迷迷糊糊,下意識抬腳就要跟上去。

 沒能夠——

 後脖領就被拎住了。

 時琉回過頭,對上酆業又黑又沉的一雙眼眸。

 好在這嚇人眼神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一兩息後,就順著她粉白衣衫拂下,落到她身旁——那個牽握著她胳膊把人往裡領的老鴇身上。

 像薄極的冰刃,一眼,就削去了老鴇臉上紅豔的笑。

 老鴇僵了表情,握著時琉的手仍沒鬆開:“這位公子,有何見教?”

 酆業垂眸,肩上大氅被風輕輕一拂。他走近了步,停在階下,聲音就和夜色一道,低低的,慢條斯理地籠上這描金紅樓外的璀璨華盈。

 “我的人,誰讓你碰的……嗯?”

 他身後忽然只剩了無邊的夜,黑夜裡像跟著無形無盡的影。它們如潮水般沒過大地,月華被侵蝕,吞噬,而那無邊漆黑迫近,直欲覆上這樓臺高閣。

 濃重陰翳裡湧動著,撕扯著,看得見血骨累累,聽得見萬鬼淒厲悲泣。

 “——!”

 老鴇臉上血色一下褪了個乾淨。

 她嚇得驚叫一聲就鬆了手,一屁股坐到臺階上,摔得不輕,可她好像完全忘了疼,只慘白著臉滿額頭汗地駭然地盯著酆業。

 可已然沒了。

 就彷彿方才只是她一場幻覺,眼前仍是熟悉的滿目繁華的長街,人來人往的夜市。

 哪來什麼血骨萬鬼,什麼潑天大口似的無邊黑影。

 “你,你……”

 老鴇卻已然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兩息後,竟是白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旁邊龜公見了全程,這會把腰低得快到地了,一邊賠禮一邊拿袖擦著汗:“這位貴人,她不識抬舉,得罪了您,您別見怪——您的人,您隨意,隨意。”

 “……”

 酆業沒答什麼,仍是冷漠垂著眸子,大氅下手腕一翻,隨手丟了塊靈珠過去。

 “別來打擾。”

 一顆靈珠能抵千金,壓得龜公膝蓋一軟,立刻就跪將下去。

 一塊袖珍木牌被他舉過頭頂——

 “樓上空房請貴人隨意。只有七層,是我們閣主的地方,非請不能入,還請您見諒。”

 “……”

 袖珍木牌被酆業隨手收了,他握住身旁無聲看著的女孩的手腕,輕輕一拂,像抹掉了什麼。

 然後酆業垂了手,側顏漠然地把人帶進樓去。

 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樓內的衣香鬢影間。

 地上低頭跪著的龜公擦了擦汗,不緊不慢地爬起來,然後伸腳一踹地上暈著的老鴇。

 “走了,別裝了。”

 “暈”了的老鴇睜開一隻褶子眼,確定沒事了,低低咒罵著爬起來:“老孃這是犯了哪路的閻王太歲,碰上這麼個要命的大殺星。”

 龜公把靈珠亮出來,在袖口擦了又擦:“幽冥什麼時候少過殺星,有錢就行。”

 老鴇卻沒顧上,眼裡藏著深恐,後怕地看了眼樓內方向:“這個不一樣,不一樣……”

 “哪不一樣?”

 老鴇卻死死閉上嘴,不肯言說了。

 龜公沒見她見的那一幕,自然也不懂她越想越侵上心頭的大恐怖。他捏著靈珠,越看越喜不自禁,順口接了自己的話——

 “是不一樣。來青樓還自備美人,這貴人果真癖好獨特。”

 “……”

 樓內。

 穿過紅袖拂招的一層,時琉被拎上了樓裡最偏的樓梯,像拎只惹了禍事的小貓。

 木梯上,雖然也有上下的客人,但比別處清靜得多。

 時琉終於慢慢反應過來:“剛剛在門口,她是不是給我施什麼法術了?”

 酆業冷淡瞥她:“我以為你要等被賣了才能察覺。”

 時琉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懂修煉,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對了,”她想起什麼,轉了轉身,“這裡是酒樓嗎?時家的長老來這裡做什麼?”

 “酒樓?”

 酆業嘲諷地睨了她一眼,確定她已經脫離那種低級的幻術,恢復清明,他也鬆了她手腕,垂手上樓。

 只餘聲音懶散飄進她耳中。

 “你見誰家酒樓,是摸著胸坐著懷嘴對嘴喂酒?”

 “?”

 遮蔽時琉五感神識的法術被酆業一收,時琉眼前一切恢復樓內光景。

 酆業領她上的是男客這邊。

 站在木梯上,她放眼下去,單一樓樓下正對著,就有好幾對男女在酒桌案後,坐著滾著抱著親著,弄得一桌瓜果狼藉,衣難蔽體。

 “!”

 時琉懵完,驚啊一聲,捂著薄皮泛粉的臉慌不擇路就往樓梯上跑。

 “砰。”

 酆業停在二層木梯口,被她撞在後背上。

 像只小飛螢撞到龍尾巴上,連片鱗片都撼不動,自己倒是差點彈跌下去。

 一點鬆散笑意被撞得潰散眼底,酆業薄唇勾了勾,伸手把沒見過世面的傻貓崽又拎住了。

 視感重新給她封上。

 時琉這才稍稍心安,攀著酆業袍袖下的手臂,像是摸著柄凌厲的劍骨。

 兩人一路上到四層。

 四層木梯口有兩個攔著的,酆業懶得多說,在樓外收下的袖珍木牌一抬,兩人立刻作禮讓出空隙。

 四層有些不同。

 一踏上來,耳旁的靡靡之音就化作清樂,空氣中還飄著隱隱墨香,文雅悠揚。

 時琉聽得心裡一動,扒拉了下酆業的袖子。

 酆業淡漠掃過樓中,然後才鬆了手,撤掉遮蔽她視感的法術。

 “這裡不一樣哎。”

 時琉驚歎,稍走前些——

 長垂的紗簾後,影影綽綽的,可見有女子在簾後撫琴的身影,琴曲如訴,撩撥人心。

 這樣的簾子在這層偌大的樓中不止一塊,環作半圈,這樣的女子也遠不止一位。

 而樓中相對,還掛了兩幅大字——

 “風”“雅”。

 酆業淡淡掃過幾處空了的簾後,又瞥向另一邊,連排客房中緊閉的房門。

 一點冷淡嘲弄掠過他眼底。

 恰在這會兒,好奇繞了一圈的小姑娘又通紅著臉頰像被野豬攆了似的飛快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