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同遊

 說來也是奇怪,那日之後,胤禎的病竟然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像是被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情思壓垮般病倒的他,對我吐露了一整個蒼茫的心意後,竟像是服了快意的解藥般,迅速的恢復了往日的笑顏,整個人亦爽朗起來,滿是蠟黃的面龐終於染上了一絲生氣。

 小陳子瞧著我道“姑娘,果然比太醫更管用呢……”

 我窘迫的不知如何回答,心裡卻是暗自感嘆起來,果然胤禎狂傲自負,他的隨身太監油腔滑調,倒也頗是得他真傳。

 五月十三,雨節,我們借住的莊園中亦是張燈結綵。胤禎清晨便敲開我的房門,一身象牙白的萬字紋貢緞華服襯得他從病容中走出的身姿愈發氣宇軒昂起來,我滿腹疑惑的望著他道,“大清早的,你收拾妥當的,這是要幹嘛?”

 他瞧著我,微微笑道,“龍王雨節,爺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我目的一怔,旋即瞧著他的面龐道,“你可是病好了?別出去吹了風,又重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滿眼煩躁的對我說,“躺了有二十多天,我這腿都不會走了。難得過節,咱們也出去樂樂,你快點兒收拾妥當了,爺在這兒等你。”

 我瞧著小陳子在院門口進進出出的搬著食盒,軟墊,便對他點點頭,回屋換了一身

 杏黃色的暗繡薔薇花細絲褶緞裙,妥妥當當挽了一個偏頭小髻,斜插那一隻毛筆式樣的翡翠玉簪,便出門來。胤禎正立在那滿目琳琅的火紅石榴花中,含笑望著我,我瞧向他的時候,他笑的愈發爽朗,對我道,“你倒是穿漢人的衣服,更美些……”

 我朝他莞爾一笑,隨即開口說道,“少爺,咱們這是往哪兒去?”

 他一挑眉毛,滿目促狹的瞧著我道,“哪有丫鬟穿成你這樣的?”隨後,便對我道,“爺勉強就同你扮個‘才子攜佳人出遊”的戲碼吧……”

 我滿目不屑的白一眼他,道,“哪有你這樣朝自己臉上貼金的,你哪裡有半點才子的模樣,倒像是家纏萬貫的紈絝子弟。”

 他笑著對我眨眨眼,道,“說爺是紈絝子弟倒也沒錯,這天下那裡有人比我家還腰纏萬貫?這樣的話,便扮作‘紈絝惡少攜紅粉知己出遊’吧……這戲,可是香豔的多了啊……”

 我瞧著面前和我打著混科開著玩笑的胤禎,大病初癒,心情似是頗好,渾身都透著一股少年得意的氣息,怎麼瞧都是人中之龍,哪裡有半點紈絝子弟的模樣。

 我又遞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道,“少爺,咱們不如扮‘混蛋奸商攜惡妻出遊’吧?”

 他哈哈大笑,又對我古怪的說了一句,“恩……這個好……尤其是‘惡妻’二字,正在點兒上……”說罷,又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我一時失言,被他撿了個便宜,心下尷尬,便佯裝生氣自顧自的走了。他在我身後,笑的更是開懷,亦提腳跟上我的腳步。

 馬車軲轆向前,在身後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車轍,我撩開窗帷,便瞧見放眼望去的土地上盡植高粱,已長到半人多高,齊刷刷的綠意撲面而來,倒像是一層濃密的毯子,蓋住了裸露的土地,換上佼好的容顏,空氣裡亦沉甸甸的瀰漫著一股綠苗抽穗的濃郁氣息,或輕或淺的纏繞著我的味蕾,竟能品出一陣甘甜的清爽,惹得我笑意叢生。

 他瞧著突然笑開懷的我道,“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偏偏看綠草也能笑出聲來。”

 我滿目鄙夷的對他說道,“瞧見你這樣說,便不懂這綠意的精髓,難怪只能是個紈絝少爺,裝不了才子高士。”

 他呵呵的笑道,“八哥的這處莊院,是個釀酒莊。九哥飯館兒裡的佳釀,都是從這兒出。這綠意啊,得化成酒才是相得益彰,這便不是你能懂的了的了……”他說的頗是自負,像是看扁了我一般。

 我滿目不服氣的對他道,“這有何難……若說這酒中綠意,當屬山西汾陽杏花村的竹葉青最是得意,芳香醇厚,入口甜綿微苦,最是溫和,便是那顏色也透著一股玲瓏綠意呢……”

 他盯著我的眼眸流光溢彩,頓了頓對我說,“我記得之前就問過你,你到底在寺裡是不是個酒肉和尚?”

 我又白了他一眼,道,“身子寒,每日都得飲半壺黃酒送藥,日子長了,就成了酒鬼,倒是個酒和尚。”

 他滿目寵溺的瞧著我,道,“爺聽你這口氣,是想和爺拼酒麼?”

 我學著他平日裡的樣子,亦頗是自負的道,“少爺,這酒,你還真喝不過我……”

 我一句話惹得他來了興致,挑著眉毛滿眼不服氣的對我道,“敢和我拼酒的,你還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可別說爺欺負你一個女流之輩啊……”

 我滿目不屑的對他說道,“可別說我一個女流之輩贏了你這個爺啊……”

 他似是沒想到我會原話回敬給他般,怔了一下,旋即笑盈盈的望著我,那目光裡的柔情彷彿溺著一整個夏天的綠意和熱烈席捲了我的視線,席捲了馬車狹小空間裡跳動的情思,捲起一陣清風,透過窗子,灑向窗外潑墨般的高粱間,陣陣迴響。

 馬車漸入鬧市,我在車裡亦聽得到沿街叫賣的商販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一股久違了的塵世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我心裡,在這樣聒噪的市井。,為一文錢同街角賣茴香的小年輕磨破嘴皮子,最終還是省下一文錢妥妥當當的揣到兜裡,滿心歡喜的挎著菜朝家走去。

 也為鄰居家張嬸的兒子狗兒已能寫端正的大字而回家教訓那個整天都灰頭土臉只會那弓打鳥的不爭氣的小兒子,為家裡那個榆木疙瘩過節時破天荒替我扯了三尺碎花布做件交襟小襖而樂呵好幾天,縱使那碎花布裹在身上便透出一股子村姑子的味道。

 偶爾也為對門那剛過門的小媳婦受著夫婿的照顧便滿臉羞赧暗自笑起來,轉身瞧瞧等著我伺候的一大家子,又暗暗生出歲月不饒人的感慨。

 或者閒來無事便搬個已快磨壞藤椅,還是嫁過來那年他親手做的,坐在門口替大兒子納一雙新鞋底兒,對著往來的鄰居打招呼問好。

 偶爾也和別家的婆子們說說這巷子的大事兒,也無非就是老孫頭家裡的兒子下月初五辦席子,新娘是西邊街上鐵匠鋪子老李頭的閨女。

 這類的瑣事,這樣的日子,由無數件微不足道的歡喜或者惱怒,堆砌起的滿滿的一生,無需肝腸寸斷,無需義憤填膺,無需驚天動地,就這樣抓住身邊能抓住的短暫溫暖,不苛求於人,平平淡淡的一生,才是我認為的生活。

 我側頭瞧瞧身邊的胤禎,他正拿烏黑的眼眸目不轉睛的瞧著我,一時窘迫,只胡亂撿起個話茬對他道,“今天不是龍王雨節麼,一會兒肯定要下雨的,咱們怎麼還往外走?”

 他笑的頗是神秘的對我道,“咱們要去的這個地方,有雨時去景緻最好,爺保管你不虛此行就是了。”

 我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不一會兒,馬車又駛出了鬧市,漸漸走入兩旁無人的小徑。我一抬窗簾朝外望去,天空不知何時已暗了下來,翻騰著的烏雲黑壓壓的朝著地面壓來,彷彿面目猙獰的夜叉,活生生的要將人撕裂般,滿目駭人的景緻突兀的顯露出來。

 我再瞧瞧周圍,遠處一片樹叢層層疊疊的排列開來,秘密麻麻的枝葉交錯著被暖風吹的沙沙作響,伴著暗下來的視線,彷彿有幽靈隱匿期間,直愣愣的不住瞪著我瞧,心裡莫名的驚恐起來,回過頭對胤禎道,“咱們這是要去哪兒?這荒郊野嶺的,你是預備把我賣了麼?”

 胤禎聽完我的話,眯著眼睛哈哈大笑道,“爺要賣你,也該往大柵欄那邊兒的鬧市去吧……”邊說,還邊睥著眼睛,對我道,“再說你連個陪笑都不會,嘴又那樣毒,哪有勾欄願意要你……”說罷,又佯裝一副嫌棄我的模樣,捉狹的對我笑笑。

 我聽著他說大柵欄,起初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地方,後來再聽他說到勾欄二字,便恍然大悟,扯著嗓子對他道,“不知少爺的相好,是大柵欄裡哪家的姑娘?果然少爺是風月場中的人物,日子過得這般香豔呢……”

 胤禎擰著眉毛,哈哈大笑道,“我就說你這嘴上,刻薄的決不饒人,爺對著你這‘惡妻’,哪敢老上那種地方去,倒是八哥九哥十哥總去,聽著他們說多了。”

 我心下一驚,並不理會他朝我調笑的那句惡妻,只是蹙著眉毛,盯著他道,“八阿哥也常去勾欄裡麼?”

 胤禎瞧見我的模樣,頓了頓,說道,“八哥偶爾去,因為他要……”忽然頓住的聲音,彷彿想掩蓋什麼般,又若有所思的瞧瞧我,換上一句,“八哥的事情,我得空再和你細說吧。”

 我在心裡暗自苦笑,我知道他未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麼,因為八阿哥,他需要這樣一個人多混雜,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宴請八方官員,直隸省外的重臣,買通人心,打通門路,日後以圖所用。

 現下是康熙四十年,八阿哥剛過二十,太子還安穩的坐在鹹安宮中,享受著他自小就享受的優渥和富貴,我身邊的胤禎才十四出頭,離四十七年還那樣遠,他們便都若有若無的陷入了這詭譎驚變的序曲中麼?我終於有些明白,這場以命相搏的對權力的廝殺,為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驚心動魄,都更慘烈難堪,都更惹人感嘆。

 大概是因為它開始的太久了,蟄伏了許多年的時光,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在若有若無中慢慢變了基調,蠶食了這群男子的寬厚與榮耀,近乎成了這些他們人生的綱要,然後選擇在一個平凡的年份裡,一瞬間迸發出驚濤駭浪,席捲每一個人周遭的世界。

 於是,無人可以全身而退,各個都被劃的體無完膚,輸掉的,拿汩汩湧動的鮮血供奉贏家,而贏了的人,便用日後所有的時光孤獨的洗刷這周遭的血淚,再無其他。

 我望向胤禎的目光裡,滿是散不開的迷霧,他似乎驚訝於我瞬間的改變,只是直愣愣的望著我,忽的拉著我的手道,“我決不去那地方,你莫要擔憂……”

 我苦笑著,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哀愁,我對他輕聲道,“我憂的不是這個……”他挑挑眉毛,滿是疑問的瞧著我,我自顧自的笑一聲,對他道,“離你的八哥遠點兒吧……他想要的,你幫不了……”說罷,別有意味的瞧他一眼。

 他烏黑的眼眸瞬間染上一層驚訝,旋即換上了滿目的驚恐與不惑,抿著薄而紅豔的嘴唇,默不作聲。我在心底嘆一口氣,又挑起窗簾,看一眼窗外,天空陰沉的像要墜落下來,烏雲層層翻滾著的巨浪似是發出排山倒海的聲響,壓得人喘不過起來,整個穹宇都被一層灰色覆蓋,那灰色茫然中盡是絕望的掙扎和驚歎的不朽,彷彿化成憤怒的驚魂,等著某個時刻,給巨大的荒原,雷霆一擊……這雨,怕是來的比想的還要快……

 不知又行了多久,終於眼前換上了另一種景色,馬車軲轆著行在深淺不一的石子路上,繁密的綠草爭搶著鋪到道路上來,一旁是高聳入雲的峭壁,青翠的濃郁直入天宇,彷彿圈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自顧自的呢喃了一千年的寂靜和美好,端坐著享受潮起潮落的如仙幻意。

 另一旁是潺潺流過的溪水,清澈的瞧得見滿布溪底的青苔纏繞著的光潔的鵝卵石,彷彿一曲婉轉的鶯歌,震盪在山谷飄渺的精華里,生出容顏不衰的鬧意和不朽的生機,漸行漸近著的鳥語咿呀成一整個蒼穹起伏不定的跌宕,似是無處不在的飛鳥欷歔感嘆著亙古不變的歌謠。

 我從沒見過這樣震撼人心的景象,只是簡單的一巖一角,一木一草,一溪一鳥,便生出大片的跳動著的曼妙,安撫著夏日暴雨前煩躁的世界,活生生的演出一席不可言語的聖顏。我銜著驚喜的目光回頭瞧著胤禎,他一副早就猜到的表情笑盈盈的看著我道,“可別高興的太早了,驚喜的還在後頭。”

 我機械的隨他飄散在這甘甜美景中的話語點點頭,繼續將目光投向這片讓人瞠目結舌的美景。他笑笑,亦不再同我說話。

 終於馬車停了下來,我幾乎是雀躍的自己跳下來,投身入這琳琅滿目的炫彩中,任如風的曼妙情思調笑我的周身,我閉著眼睛,立在溪邊,閉著眼睛,享受著難得的安逸。

 眼前似乎出現了最美麗的風華,伴著繾綣熨帖的溫暖,緩緩的朝我走來,心比任何時候都皎潔,微笑亦揚揚灑灑的爬上嘴角。等我再回過神來時,便瞧見胤禎站在我的旁邊,離我幾步之隔,拿著烏黑的眼眸滿目感嘆的痴痴望著我,他指著峭壁上被掩映的濃綠對我說道,“咱們上去,有處酒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綠意叢生的背後似真有曲曲折折向上的一處小路,不知通向山上哪裡。我皺著眉毛對他道,“你若說是爬山,我便不穿這衣裳來了,忒不好走了。”

 他斜睥一眼我,便笑道,“這倒無礙,大不了半中央爺揹你上去罷了。你若不穿這一身裙衫,驚鴻若洛神般,豈不是辜負了這山間美景?”

 我聽著他的話,笑道,“這有何關聯?”

 他瞧著我的眼眸,瞬間柔情似水,輕輕的道一句,“美景和美人,都是讓人賞的……罷了,上去再與你說,不然落了雨,可惜了你這身衣服了。”

 我瞪一眼,他道,“我這身衣服是小,怕是落湯雞似的難看破壞了少爺賞景的心,是真……”

 胤禎亦瞪我一眼,道,“那你便把裙衫脫了,給爺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