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剖心

 那日我同十阿哥說起有什麼地方可以小住一段時間,他便和我說了八阿哥在京郊的別院,是一處農莊小院,現下不是秋收季節,平日裡沒什麼人走動,不過就是離內城遠些,我尋思幽僻的地方不受人打攪,正好養病,便託他去安排,又囑咐他上書給康熙,他應了下來。

 不出三日,我和小陳子便將十四阿哥的衣物都收拾妥當,撿了一個早晨,驅車前往八阿哥的別院。十四阿哥執意不帶侍衛,我拗不過他,只好作罷。那兩個丫頭被小陳子留在阿哥所照看屋子,不曾跟來。

 我們三人坐在馬車上顛簸向西,他依舊提不起精神來,不發一言的閉著雙目休息。

 八阿哥的別院是坐落在一片高粱地外的獨門莊院,出來迎我們的是衣著頗是考究一位中年男子還有他的兩位夫人,我瞧著院子裡舞榭歌臺、亭臺樓閣一樣不缺,便知道十阿哥果然沒有薦錯了地方,這院子雖比不上阿哥府,但比我完顏府也是不遑多讓,可見這些個皇子們都是家底頗豐的。

 十阿哥替我們安排的是莊院後邊的別院,就是一個簡單的四合院,朝南的正房已經收拾出來預備給十四阿哥了,我瞧見裡面清一色嶄新的黃花梨木的全套傢俱和疊好的水藍色緞面的衾被,便感嘆當爺的就是好,到那兒都有人捧著。我吩咐小陳子和被派來的三個丫頭前去歸置十四阿哥的東西,自己攙著他的胳膊慢慢走向床鋪,他全身無力的癱在我的身上,邊走邊笑起來,道,“爺怎麼覺得自己像市面上剛被人宰了的一扇豬肉啊……”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促狹的瞧著他道,“這可不是我說的啊……豬肉還至少三百斤呢,你這麼瘦的豬可是不值錢。”

 他挑著眉毛,瞧著我道,“你這嘴巴還是這麼不饒人,半點佛門中人的慈悲心腸都沒有,爺就不該給你可乘之機……”

 我不理會他,只是將他攙到床上,拉過水藍色緞面描百鳥圖的衾被該在他身上,仔細的掖著被角。他烏黑的眼眸盯著我,滿眼都是抹不開的笑意,他閉上眼睛,甚是滿足的道一句,“我先睡會兒,你就在外間兒守著我……”

 我點點頭算是應下來,便回身坐到外間兒的高椅上,亦閉著眼睛睡去。

 夢裡大片的落雪模糊了面前的世界,我就站在那裡望著眼前盛開的一樹辛夷,仿若流連於人世間的精靈,跳動著的迷人光環築起了流光溢彩的皎潔斑斕,美的讓人阻塞了感官,人亦彷彿是盛放期間的一朵玲瓏辛夷,糾纏著凡塵的氣息沉沉醉去。

 許久沒有過這樣美好的夢境,再醒來時已是日落夕陽,我瞧一眼仍舊迷亂在夢魘的中的十四阿哥,起身打開了房門,頓時滿室霞光下落,照的我周身都彷彿浸在夏日盤旋著的精魂中,抬頭便可見到染紅了半邊天宇的火燒雲,描繪著平日淺薄的雲層,亦飛舞起如塵靄般透明的立像,炫耀著風起雲湧的韶華百轉,最是迷人。

 心沉寂在這樣壯闊的雲海中,升騰出從未有過的心安理得,滿目笑意的瞧著漸行漸遠的紅彤,和消逝彌留的落日。夜色漸漸籠罩起來,天幽藍的壁幕裡點綴著清晰起的點點星辰,搖曳著的笑語亦喧鬧起來,漸漸華美如鏗鏘繁複的旋律,絢麗的繞動我的心絃。

 這樣寧靜的夏日的傍晚,可以繾綣在風中感受著那份驚心動魄的力量,於我,是最幸福的所在。

 突然聽到十四阿哥在夢中驚叫著一聲“不要”,便趕忙回身走到他跟前,我的腿好了一大半,已不需在要拐杖,只是仍舊步履蹣跚,行動遲緩,我瞧著他,躺在床上,眉頭緊鎖,表情痛苦,伴著巨大的思緒的起伏,呢喃著“不要”,我感嘆著他到底跌入了怎樣的夢境,竟是這樣肝腸寸斷麼?

 他突然驚叫著一聲“蓂兒,不要……蓂兒,你醒過來……”便直起身子來,汗涔涔的喘著粗氣,逃離了詭譎的夢境,醒了過來。我目的一愣,伸出去的雙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他念的是我的名字,那個反覆糾纏著他愁緒的痛徹心扉的根源,竟是我……

 他側頭望著我,烏黑的眼眸蒙上一層撥不開的迷霧,彷彿要將我吸進去般的幽溺目光驀然轉成了唇邊的一抹苦笑,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對我道,“我剛才喊你的名字了,是麼?”

 我點點頭,望向他的目光滿是哀傷,他不再看我,只是盯著窗外的漫天繁星,對我道,“那日你昏過去,過了四日才醒來,我便日日做著重複的夢境,每一個夢裡你都沒有醒來,無論我怎麼喊你,你都閉上雙目沉沉的睡去,再不醒來,我是真的怕了……”

 我望著眼前的男子,半個身子都掩藏在如水夜色的身後,迷亂的讓我看不真切,只那一雙烏黑的雙眸,泛著如煙的閃爍,猶如頭頂亙古不變的星辰,嘹亮了一整個東方。

 我回身走到桌旁,點燃了一盞紅蠟油燈,頓時滿室的輝煌撲向我,我望著那靡靡不堪的煙火,靠近便有暖意叢生的光亮,回過頭來,盯著他的雙眸道,“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的目光亦凝聚在那一束翩躚跳躍的火苗上,彷彿陷入巨大的回憶的泥潭中,一字一句的對我道,“也許是你鵝黃裙衫,玉釵髻鬢,不施粉黛,步步生蓮穿過滿目琳琅的燈火的時候;

 也許是你秋水般的剪瞳瞟一眼我,對皇阿瑪說我個子小當是十四阿哥的時候;

 也許是你從內襟拿出紅色瓷瓶乘著的香氛,揚揚眉毛亦同樣挑釁的望著我的時候;

 也許是你對我說要九哥府上雞飛狗跳的話忍不住笑出來,那笑容彷彿滿室旖旎的春光照的人明晃晃的時候;

 也許是你在額娘面前,不卑不亢的端出那獨具心思的芒果乳的時候;

 也許是你頗是老道的和十三哥談論工程設計之事的時候;

 也許是你圍著粗布圍裙,鬢角散亂的站在灶臺邊安靜的煨著排骨的時候;

 也許是你滿眼鄙夷不屑的憤怒望著我,忿恨我讓你掌嘴的時候;

 也許是你小心謹慎,卻又羞赧不堪的幫我沐浴的時候。”

 他抬眼望著我,頓頓又繼續說道,“又也許是你萬壽節那一日攙著額娘立在寧壽宮外趁著滿目的繁花似錦卻滿眼釋懷的憂思和悵惘的時候;

 也許是你在眾人恭賀皇阿瑪的賜婚,獨獨轉身離去,留下一段蕭索背影的時候;

 也許是你撲倒我懷裡,哭泣著絕望的呼喊著‘為什麼死的偏偏是他’的時候;

 也許是你屏氣深情用難得的歡愉彈奏那一曲《竹間調》的時候;

 也許是你同我爭吵時迸發滿目的恨意與無奈的時候;

 也許是你從高凳上跌落,汩汩獻血覆上你如雪的面龐的時候;也許是太醫說那一句‘臣不敢妄言’,我滿心恐懼的時候;

 也許是守在你床前四日,瞧著你慘白的面容,瘦弱的身軀,卻頑固的不肯醒過來的時候;

 也許是你醒來後,惡狠狠的對我說絕不可能原諒我的時候;

 也許是你伶牙俐齒和我爭辯為何薛濤的字縱使好,也是萬萬練不得的時候;

 也許是你捉狹的望著我說我的字可以拿去賣錢的時候;

 也許是你來阿哥所瞧我,卻不肯留下隻言片語便冷冷的回頭就走的時候;

 也許是你望著滿樹的絨花合歡滿眼愁思湧上心頭的時候;

 也許是你和我談論兵書,說我總有一日會為將帶兵,震動天下的時候。”

 他烏黑的眼眸裡映出我蕭索的身影,苦笑道,“我竟不知是什麼時候,心裡早已滿滿都是你……”

 我聽著他一句一句回顧著我們曾有過的那些或劍拔弩張或不甚歡愉的過往,心下竟是哽咽,原來他亦是這樣情動至深,讓我無言以對。

 他瞧著我的目光,轉瞬換上柔情萬丈,又對我道,“那日你昏倒在我面前,太醫亦將你說的那樣嚴重,我竟一瞬間慌了心,不知如何是好,我在你床前四日,眼前不停浮現我和你短瞬的相交,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早已經輸給了你,原來早已將心輸的體無完膚,原來早已將你揉成了精血般壓入我的生命。”他自嘲的笑笑,繼續道,“原來我這樣傻,用日復一日惹你捉狹你,惹你生氣的拙劣伎倆偽裝自己越來越放不下你的心。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我愛你,徹徹底底的愛,完完全全的愛,再無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