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三十二章陛見




    蟠龍含寶珠,珠內生玉煙。煙氣變幻不斷,時而山海,時而眾生。



    石臺之前,唯有韓令一人獨立。不留意的時候,他似乎並不存在。但想找他的時候,他又從未脫離視野。這等本事,非常人能及。



    帶路過來的秉筆太監,在殿外便已離開。



    姜望俯身欲拜。



    天子已經一擺手:“非大典不必大禮。”



    此時的天子,身穿寬袍便服,也似少了幾分嚴肅,多了幾分隨性。大袖一掩,在石臺上俯瞰姜望:“青羊子所為何來?”



    姜望直身而立,並不敢直視天子,但聲音洪亮坦蕩:“為長生宮總管太監馮顧案!”



    “朕記得你是監督辦理此案……”天子的聲音落下來,溫和卻有威嚴:“莫非是案件偵辦的過程,有不正不公之處?”



    姜望道:“臣監督辦案,而於案件有所得,茲事體大,不敢瞞天子,故來覲見。雖逾出職分,卻是拳拳忠君之心。”



    天子道:“既然茲事體大,為何不公呈政事堂,卻以私謁?”



    此問一出,姜望心神一緊!



    一見面,天子就點出了他在這個案子裡的職責,明著是在問他,是不是鄭商鳴、林有邪辦案的過程中有什麼問題,暗著卻是問他,為此案獨自入宮覲見,是否逾矩?



    他以“茲事體大,忠君之心”來答。



    天子緊接著便問他,為什麼不公呈政事堂……



    這已是在表達不滿。



    必須誠實地說,姜望之所以會在林家門前大鬧一番,把監視林家的人全部送進北衙監牢,便是在有意鬧出動靜。



    他從都城巡檢府,一路不避不繞、不遮不掩,直接走到皇宮。



    誰不知他今日陛見齊天子?



    在事實上以私謁天子的行為,達到了一部分公書上奏的效果。



    在某種程度上,是將天子架在了臺上。



    如果朝野都覺得,姜望是帶著當年雷貴妃遇刺案的證據來覲見天子,那麼天子也理所應當,給天下一個交代。



    所以天子問他,你怎麼不直接把證據交給政事堂。



    既然要公開,那就再公開一些。



    你想鬧大,就鬧得更大。



    可是你姜青羊的小身板,能承受得起鬧大的後果嗎?



    姜望垂首道:“因為臣並無關鍵證據,不可叫諸位大夫信服,無法公呈。”



    饒是大齊天子向來藏情緒於深海,少見表露,此刻也冷聲笑了:“那你以何謁朕?用你的拳拳忠君之心嗎?”



    天子在某些時候,也是很幽默的。



    但“忠君”二字能夠被拿來幽默,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為它並不可靠。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姜望不見驚懼,只懇聲道:“臣陛見天子,是想跟天子講一個故事。”



    天子並不說話。



    姜望於是立在這大殿之上,略略整理了情緒,開口講述道:“臣曾遊歷天外,偶見奇聞。天外有一浮陸,百族紛爭,烽火不歇。陸中有一國,雄於四鄰。國主雄才偉略,文治武功皆冠絕歷代……



    有一年,邊臣起兵謀逆,國主親征之。



    時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才立,儲位不穩。



    國主寵妃有孕,欲爭後位,故以刺客逞兇宮闕,欲殘身以陷國後……



    國後察之,暗令外臣,使陰附奇毒於兇刃,以致國主寵妃見血而死。



    寵妃死,腹中龍子剖腹而生。



    國主憐之,甚愛。



    此子先天不足,還在母胎中,便已奇毒入髓。



    然生即偉略,才絕當時,以病軀前行,奮有萬民之心。



    而後使人暗查當年,終知真相……



    卻絕口不言。”



    姜望講到這裡,對著天子拱手躬身:“敢問陛下,可知此王子,為何不報母仇,不雪己恨?”



    金色石臺之上,天子沉默許久,方道:“汝欲何言?”



    姜望卻並不順勢揭過,而是追著問道:“浮陸之人,議論者眾。或曰‘此王子心懷天下,不忍朝局動盪,是故忍恨緘口’,或曰‘想是仇敵勢大,不能正面相爭,須以徐圖’……天子以為,是誰言中?”



    “你以為呢?”天子問道。聲音不見喜悲。



    “臣以為……”姜望恭聲道:“國主於他,憐之愛之。他於國主,愛之敬之。之所以絕口不言,不過如此罷了,沒有那麼複雜。他只不過是一個,孤獨長大,不想失去父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