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91章 迂直

 花姐道:“不用貴重的,對症就是好藥……”

 兩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裡吵得厲害。到了卻見他們在打架,剛才祝纓給了兩個孩子一點糖,他們帶了過去之後,石頭沒忍住又吃了一顆被發現之後有人要搶他的糖。石頭個頭不小,力氣也大,推開了幾個人之後雙拳難敵四掌。錘子機靈,卻是年紀太小,只能滿屋亂躥,跳到鋪上居高鄰下撲到一個大孩子的背上,將人一通亂打,然後跳下來要拉著石頭往院子裡跑:“快,跑到院子裡。”

 對方人多,將二人堵在了牆角打,邊打邊說:“好獠兒!”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給我起開!有種單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樣,一個一個把外面圍毆的孩子提起來扔開,將錘子提起來立好,又把石頭從地上拉起來。石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淚掉了下來。

 錘子站著不吭氣。

 花姐難得生氣:“不是對你們講過不可以欺負他們麼?也不許說‘獠兒’,人家好好的呢。”

 祝纓將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們兩個,跟我來吧。”

 將二人先領回縣衙住兩天,孩子之間打架,就看誰拳頭大,現在這個時候,硬要讓孩子們接受“獠兒”,他們恐怕是難以理解的,當面聽話背後欺負是可以想象的。福祿縣裡,這兩類人至今也只是從一個“公開鄙視”變成“比較客氣”而已。離相親相愛差得遠了呢!

 祝纓可太明白小孩子殘忍的一面了。天真可愛的是他們,欺負同齡傻子的也是他們。

 兩個孩子帶到縣衙,交給花姐帶去收拾了一下,尋摸了兩套沒有補丁的舊衣給他們換上,再把他們放到侯五的屋裡,跟侯五他們一處睡。祝纓就等著項安去調查的結果了。

 項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張單子過來,道:“有根兒的都在這兒了。”

 如果黃十二郎那兒登記的時候有註明“何時從何人手裡買獠奴,男幾口、女幾口”,就是有根兒的。如果沒有註明,胡亂起個名字就死無對證了。

 祝纓道:“不對呀,領田的時候不是能說話的嗎?”

 項安道:“他們記的時候,有戶也按戶。”

 青壯年的男女都是受歡迎的,因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販賣的女子,就配給莊客,也是聚攏人心的手段。這樣的女人,分田的時候按她一個人頭分,卻無法與她的“家庭”拆開,由丈夫出面也就領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為“戶主”有個記錄。他們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願意回到山上,自然不會找祝纓訴苦。如果祝纓當初在福祿縣手裡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隸。

 祝纓慢慢看著單子,這上面籠統一個“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纓道:“你再去,問一問他們是哪族哪家的。”

 項樂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問道:“大人又要開始了,朝廷一定會再記大人一功的!”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還早,只要黃十二的案子陛下別挑剔就好了,報上去的奏本能準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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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所料不差,她在兩縣忙秋收的時候,藍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藍德還拖著好些個囚徒,包括裘縣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個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沒了奶媽丫環婆子伺候,吃飯穿衣都要自己來。黃家在思城縣的生活是一流的,沒有京城的各地珍奇匯聚也是盡當地的最好,至少是軟熱新鮮。以前有人追著喂熱飯,現在是扔一碗過來愛吃不吃,不吃餓著,餓哭了打一頓。

 與他們同行的,要麼是藍德這樣的,要麼是裘縣令這樣的,心思都不在帶孩子上。偶爾有看他們可憐的,給口熱飯,弄點熱水給洗洗臉。

 藍德又嫌他們拖累,看那小男孩兒,馬桶也蹲不利索,還要喊人擦屁-股,好險沒把孩子再打一頓。

 姜植道:“莫與孩子置氣。”

 藍德道:“早知如此,就在當地發賣了。”

 姜植讓獄丞找個婦人把三個孩子給收拾照顧一下,對藍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腳程,早些回京,早些將他們交出去。”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再爭一爭,藍德這麼對小孩兒,讓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兩人再加快行程,裘縣令還撐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們放到裘縣令的囚車上,催令趕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譜一些。

 藍德罵了許多回:“小囚徒,喪門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著急,不如先寫奏本,遞到京中。”

 藍德笑道:“妙啊!”

 這一耽誤,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由驛馬快馬遞入京中就比他們早了幾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疊奏疏,王雲鶴和施鯤都連連點頭。他們是很煩那些寫了幾千字沒個重點的奏本,篩選起來也麻煩。祝纓寫得長,但都寫得明白,沒什麼廢話。

 連她請功的名單,也清楚地寫“縣學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內清查某地多少田畝、多少戶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寫“某某,有功,要重賞。”啥功,不寫。

 身為丞相,兩位也時常為收到後一類奏本氣急敗壞——國家還有這樣的官員,真是讓丞相想打人!

 祝纓給手下請功,也不求實職,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兩位心裡已經許了。

 她的案情也寫得清楚明白,斷得滴水不漏。再看冷雲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寫的,只能說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較清楚,也沒有出手去搶屬下的功勞,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從權”命祝纓辦案。

 王雲鶴寫了個條子夾進去,好讓皇帝如果不耐煩了可以讀到重點。

 皇帝看完條子,仍是很細緻地將奏本讀了一遍,又將自己關心的部分讀了一回。讀到祝纓說:“天使降臨,百姓無不感念聖恩。”微笑點頭。看到祝纓寫處置黃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這個促狹鬼,怎麼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當年把段琳氣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纓講林氏義絕,寫的是“黃某素來跋扈”,想也是這樣,如此逆賊對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寫黃十二郎的三個孩子,都不滿七歲,按律也沒有嚴懲一說。“天使”認為形同悖逆,也該有所懲戒。不過祝纓認為此事在兩可之間,討論之後依據“天使”的意見,因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皇帝心道:藍德忠於我。

 再看祝纓寫的請功的內容,又笑了:“從九品?這也算是請功?”

 後面是祝纓寫的善後事宜,皇帝就沒讀二遍,只把檢出了隱田隱戶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劃了道長痕,點了點頭。

 看冷雲的奏本,與祝纓說的大同小異,也笑:“他也長進了,他外祖母說得沒錯,孩子是該出一趟遠門,這樣才能懂事。”

 這裡奏本都看完兩遍了,那邊藍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寫得中規中矩,只寫所見所聞,又略提了一筆祝纓對百姓的瞭解,寫祝纓之踏實肯幹,自己也有所收穫。

 藍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識字也會寫,就是錯字稍多,寫得內容描述也雜亂。描述起來偏向寫他自己很好,也著力描述了黃十二郎的三個子女之可惡——養尊處優,途中還要指使人服侍,可見是為禍一方的孽障,得嚴懲。再提一筆,三個人開始都還反對處罰呢,尤其是祝纓,說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堅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藍德在奏摺裡說,就知道照著書本子給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經政事堂的,所以王雲鶴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頭皺了皺。他沒有急著批覆祝纓和冷雲的奏本,直等到藍、姜二人回京覆命,他召見了二人,要聽二人當面講述。

 有姜植在身邊,藍德也不好奪祝纓所行之事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唸的“他就把那屋給拆了”,把黃十二郎的人頭給獻上。然後又述一遍自己與其餘三人爭執之事:“姜大人也可憐他們呢,是吧?祝大人講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麼七歲的,奴婢想,悖逆遺兇若是能與奉公守法的人一個樣兒過活,誰還會老實呢?”

 姜植心道:你這閹狗,為了折磨人顯擺自己竟開始講道理了?

 皇帝問道:“姜植,是這樣嗎?”

 姜植也引律來申辯:“確不滿七歲。”

 皇帝一擺手:“迂直啦。”

 藍德道:“就是。”

 藍興突然將眼睛睜大了一點,看了藍德一眼,藍德頓時住口。藍興輕步上前,將皇帝手的茶換了熱的,皇帝道:“他們就是講究太多,才這麼不貼心。”

 藍興道:“貼心的時候也還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這樣的時候不太多。”擺了擺手,讓藍、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筆批覆了祝纓和冷雲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數幾個人的官身,賞錢方面倒是答應了,批了些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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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結束,租賦收到一半的時候,皇帝的批覆與賞格也到了。

 此時祝纓已回了福祿縣,被張仙姑抓著了每天灌補湯。

 旨意的到來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應的旨意,順便接了經吏部之手發來的幾個人的告身。皇帝準的賞格里,有錢有布。新鑄造的青錢,都用大紅的繩子穿著,整整齊齊地碼著。

 祝纓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將名單上的人聚齊,好來宣佈此事。

 心裡盤算著:從九品的行頭也得準備呢,也罷,我給他們一塊兒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縣衙,心中若有所覺,努力剋制著自己的興奮。等聽準了自己受賞了,都興奮得歡呼了起來。祝纓說了三聲:“肅靜!”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他們強忍著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謝,站起來。祝纓開始分發他們的告身或者賞金。

 項樂和項安對望一眼:他們乾的事兒都夠當官兒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勞最大,怎麼不見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