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91章 迂直

 如今地基各歸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贈,他自己的主宅卻被藍德下令給拆了。

 拆下來的磚石木料,藍德也學著祝纓的樣子要去砌糞池。因他走得匆忙,沒能親眼看到。空出來的地,祝纓就讓臨時搭了些簡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黃家未成年的孤兒奴婢。

 此時天氣尚暖,也還能住人。項樂上前拍門:“誰在裡面?三娘?”

 項安從裡面拉開了門:“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

 祝纓走了進去,問道:“怎麼了?”

 小江從裡面出來,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說:“死了一個,現有兩個病著的,她在看。沒爹沒孃的,稍沒點眼色就是受欺負的貨,吃也吃不好,捱打倒能先輪上。唉……”

 這還沒趕上“時疫”的時候,秋高氣爽的,只是傷病。小江是來驗屍的。思城縣這地方,仵作收錢瞎填屍格寫“意外身故”來給劣紳脫罪,已被判了個徒刑。小江就帶著翠香暫時接手了他的活兒。

 花姐到了這裡,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開。祝纓只好把江舟調回福祿縣,兼看顧一下張仙姑和祝大。這二人唸叨著花姐,總也盼不來,張仙姑逼著祝大寫了張白字條子,讓祝纓不要累著花姐,早點把人帶回來。

 花姐現在正在把脈,通鋪上躺著一個乾瘦的小姑娘,周圍圍著幾個、一邊貼著牆根站著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著。

 祝纓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鋪上挺著個少年——已經死了。還沒來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聲道:“他是時常捱打的,春天的時候,打的那一頓尤其的重,骨頭都斷了。也沒人管,自己硬挺著,看著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邊又有個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纓道:“父母怎麼沒的?”

 “病死了。”

 祝纓道:“現在騰不開手,先讓活著的將養,死了的去支錢買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緩緩手再來弄他們。”

 翠香小聲說:“妾、妾可以來照顧他們的!只要不嫌棄。”

 祝纓點點頭,回頭對項安道:“你甭忙那些了,來丈量一下這片宅子,不會就學,給我攏個數來,這裡能蓋多少屋子。”

 項安跑過來道:“大人要什麼樣的屋子?”

 “見過縣學的宿舍麼?就那差不多。攏一個數,蓋起來要多少錢,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間,三五人一間也行、七八人一間也行,要有灶房和飯堂,再有個廳能坐著說話。哦,男女分開。再有個班頭。”

 她順口嘮叨了一堆:“別處有收留些孤兒棄嬰的地方,這兒也得有啊。”一般這種地方,要麼是官府管事兒用心經營,要麼就得當地士紳有善心來維持,總的來說,得是有錢有閒還要點臉。否則有不如沒有,極易淪為人口-買賣的一個窩點,裡面的孩子下場一般不會太好。

 祝纓不特別費心在兩縣先弄這個,主要是因為手頭緊。思城縣這是一下子抄到了這麼多孤兒,不得不為之。

 從黃家抄出來的少年奴婢裡,年紀從五、六歲到十四、五歲不等,大部分都懂點事兒了。有聽懂的臉上也帶上希冀的光,也有聽不懂的問著相熟的人。祝纓耳朵動了一動,掃了一眼孩子堆。

 準確找到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兒,他正在對一個更大一些的方臉男孩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巧了,她聽得懂。這是她學了之後有陣子沒用的語言——利基族的語言。

 祝纓暗暗記下,上前幾步,又不與他們走太近,問:“在這裡能吃得飽飯麼?”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著怎麼填飽肚子,坑蒙拐騙的事兒幹了不少。有爹孃養都不行,特別容易餓。

 孩子七嘴八舌地說:“比以前好。”

 “那飽沒飽呢?”

 “是飽的。”有孩子說。

 祝纓看他們穿得雖然破舊,倒也乾淨,鋪上是乾淨的草蓆子和幾幅被單。問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說:“都帶他們漿洗過、換過了。”

 “是我疏忽了,只說弄個住的地方,忘了給衣服了。等會兒開了庫,再取些布來,一人做一身吧。”

 祝纓囑咐完,又去灶間看一看,很簡單的兩眼灶、兩口大鍋,都是用來燒水的。他們的飯是從外面做好了拿過來的。小江跟了進來,低聲道:“雖是窮苦孩子,也有幾個毛病不小,大戶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萬別。有老是捱打的,也有幫兇胚子。有半夜進來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為什麼偷米出去?”

 “攢私房的攢慣了,”小江說,“唉,又能攢多少呢?”

 祝纓道:“這樣啊……”

 孤兒的去向一直是個問題,許多地方的辦法就是,長大了學點兒手藝。完事兒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養到十六歲就不讓住。也有的地方十四歲就把男孩女孩兒挑幾個人家去當僕人或者學徒,名義上都是有僱傭的契書。實則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運氣好的像杜大姐那樣,碰到祝纓。本領強、天資高的,或許可以有其他的機緣。

 小江沒有催促她,只說:“都不急,還都小呢。”

 祝纓道:“嗯。”

 然後就讓項安把那個方臉的男孩給叫了過來。

 方臉男孩兒的長相上稍有點不同於本地人的樣子,他有些侷促雙肩收著,見了祝纓也先跪。

 祝纓道:“別怕,你阿爸阿媽是不在了,還是在山上?”

 方臉男孩兒一臉的驚恐:“你你你……”

 一旁項安等人也很驚詫,奇霞話項安兄妹都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利基話就是“我知道你說的好像是利基話,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獠奴?”小江說。

 祝纓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祿縣都能搜出“獠奴”來跟阿蘇家換人了,思城縣當也不至於例外。黃十二郎家大業大,底下多少陰影?異族語言不通的奴隸又比“同類”更方便當成奴隸管理。祝纓給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強搶的還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沒有特別的區別。在孤兒這裡,就顯出來了。

 祝纓又耐心地跟方臉男孩兒說:“你還有家人嗎?想回去嗎?我可以放你走。”

 方臉男孩兒有點茫然,道:“沒、沒,我、我問問錘子。”

 “錘子?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小個兒?”

 “嗯,他聰明的。”

 方臉男孩兒漸漸卸下心防,從在黃家幹活捱打,到這裡有吃有住還能好好睡覺,總是能讓孩子少些戒備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說得不好。經過交談得知,他和那個小個兒的孩子,連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販賣下山的。

 瑛族那兒,阿蘇家和索寧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著青壯年放血祭天。利基族這裡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不同家族寨子之間就互相殺老人,拿老頭腦袋祭天。與異族的區別只在於,同族砍頭,異族放血。

 阿蘇家有蘇鳴鸞下重手狠治了販賣同族人下山為奴,利基族這裡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們也獵取敵對的家族的人販賣。

 祝纓與方臉男孩兒聊了一陣兒,發現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兒雖然快要長大了,但是不太聰明的樣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賣到這裡的,方言說不了多少。但是他又誇“錘子”小朋友很聰明,也是兩年前被賣過來的,已經學會了“山下的話”。

 錘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錘子”,因為錘子的父親好像據說是個用錘子的石匠,生他的前兩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錘子,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但是錘子爸在錘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錘子媽跟錘子被販賣下山,錘子媽很快死了,留下錘子跟方臉男孩兒家湊一塊兒。

 方臉男孩兒叫“石頭”,下山之後黃家也會給奴婢順口取個合用的名字,他們自己交談還是用自己的本名。石頭阿爸阿媽也是陸續死掉,阿爸是牽馬的時候馬驚了,被踩死的。阿媽則也是“生病死了”。

 祝纓聽他說了一些,從袋子裡摸了點糖給他:“慢慢講。”

 石頭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記得一些細節,祝纓聽他的說法,石頭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住寨子邊兒上,也跟族長沒什麼親近的關係。聽他的描述,利基族與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當然現在阿蘇家又強了不少。

 再多,石頭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歲這個年紀,有許多事情應該都知道了,祝纓看他的反應,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纓又讓把“錘子”帶過來。

 錘子小朋友據說六歲,外表不太顯,穿著補丁舊衣踩著草鞋。祝纓道:“你就是錘子?”

 錘子也沒掩飾得住吃驚:“大、大人?您懂?”

 石頭笑道:“嗯,錘子,你說得沒錯,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纓從錘子的臉上看出了一種熟悉的情緒,錘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剋制住自己不要到處看,但是他的眼睛卻有著與在平凡面孔不相稱的靈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亂晃。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機靈得多了,他能夠用思城縣方言與人說話,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歲孩子。

 祝纓覺得同錘子說話比同石頭說話還要輕鬆一些,也是問了錘子一些父母的話,問他:“你家在山上還有人嗎?想不想回去?”

 錘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沒有人了。”

 祝纓吐出一口氣,她本來是想,藉著幾個利基族的人,好與利基族也有些比較正向的聯繫。哪知……

 她也沒有失望,也給了錘子糖,對錘子說:“你們兩個是好朋友嗎?”

 錘子笑笑:“挺好的。”

 祝纓道:“你們先住下。”

 石頭拉了拉錘子衣服的後面,祝纓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石頭憨態可掬地搖頭,祝纓又給了他們幾塊糖,道:“你們回去慢慢說,想回去了就告訴我。不想回去,就在這裡住下。”

 將他們打發走,她又有了想法,對項安道:“你去找一找,黃家的莊客、奴婢裡,有沒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說得清話的。”

 項安道:“是。”

 祝纓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兒已經診治完畢,正在洗手,說:“煎幾劑藥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燒不退,活下來也燒傻了。”

 祝纓道:“要用什麼特別的藥嗎?我那兒抄了點兒,都給你們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