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5章 命案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溼,照說應該有很多足印的。但是,東間臥房外的正房有些雜亂的、極淺的腳印之外,臥房裡幾乎沒有什麼腳印。

    有一道長長的滑印,應該是常命的,又有他母親的,還有……

    祝纓沒看屍體,先問:“他不是有個娘子麼?人呢?”

    “哎喲!”常命的母親驚叫了一聲,“人呢???”

    祝纓道:“去找。”

    然後自己帶著張、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難聞的味道湧入鼻腔。

    這是一張木床,上面還雕著喜字,漆成紅色,可以猜出來是幹什麼用的。光席和屍身上覆蓋的一幅極薄的夾被也被染成了暗紅發黑的樣子——血還挺多的。高閃說沒發現痕跡和證據,其實地上有點點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麼看的。

    祝纓上前揭開夾被,一具屍體顯了出來。她知道為什麼臥房的兇殺現場會保存得這麼好了——屍體呈一個很扭曲的姿式,彷彿一根脆蘿蔔被人拗成了幾節又沒有完全的拗斷,上半身被砍得稀爛。右臂、雙手、手腕上也有傷痕。脖子像是生手廚子手下的雞脖子,這破爛廚子怎麼砍都不能一刀把雞頭剁下來。

    他頭扭曲著,後腦上也是數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許多刀,最長的一道劃破了他的肚子,腸子也流出來了。

    屍體的下身幾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兩腳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頭。

    這麼樣的屍體雖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輕易踏進這個房間,也不願給他收斂。地上的腳印很少,除了縣衙幾個,就只有里正、常命母親、常命以及一雙應該是女子的鞋印。發現命案的是常命的母親,她的驚叫人叫來了里正,里正派人報的案。

    高閃又開始翻白眼兒,小江也把半聲驚叫卡在了喉嚨裡,不自覺地攥著小黑丫頭躲到了祝纓的身後,張仵作昨天已經看過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說:“大人,就是這樣了。嘔……”

    祝纓將屍身翻了一下,發現屍體後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長長的創口。

    “嘔~~——哇!”張翁等人見祝纓進去了許久不出來,聽村民說“兇”他們還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兇?

    他們也不敢硬要闖進,只將窗戶扒拉開一道縫,伸頭往裡瞧。一瞧之下腸肚裡開始翻江倒海,跑到牆根邊吐了起來。

    祝纓神色如常,出來站在門口問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沒有?”

    外面人說:“還沒有。”

    里正埋怨:“你怎麼當婆婆的?不知道兒媳婦去了哪裡?”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哪知道?沒用的東西,娶了她進門來也沒能看住男人。”

    祝纓對小江道:“你們先出去。打聽一下這家人家的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個小瓶子,打開聞了聞,臉色好了一點,道:“知道了,我這就去。”

    張仵作對小江稍有點意見,年輕女子,不找個好人家嫁了,當仵作?張仵作有點看不下去,甚至覺得小江是不是別有所圖,以及腦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學什麼仵作啊?!但這樣的屍身……

    此時他忍不住說:“大人,她才見著這樣的屍身受了驚訝,讓她緩一緩、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這個呢?別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頭出去,先裝成受了驚嚇的樣子向村裡的年輕媳婦討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氣,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娘子跟我來吧。”

    小江一邊喝水一邊同她聊天,說:“太嚇人了!”

    “是啊!”

    “什麼仇什麼怨呢?”

    “是啊!”

    “我師傅張仵作當了這麼些年的仵作都嚇得不輕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輕媳婦的好奇。這媳婦問:“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點自豪地說:“正學著呢!要是有女屍,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這個是男屍,就先不用我。”

    “原來是這樣!”這媳婦的牴觸之心就減了幾分。

    小江道:“不過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著挺年輕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後日子怎麼過。寡婦門前是非多……”

    “額……那倒不一定哩。”

    兩人漸漸說了開來,小江頻頻點頭,心道:原來這男人不是個東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裡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覺得過份的還是不多的。據年輕媳婦說,他這老婆真是個好女人,老實本份,什麼活都幹,也不頂嘴。起初,常命只是隨便打打也不聲張,順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腳,這媳婦捱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訴苦。一開始,年輕媳婦堆裡也不知道,大家戲鬧的時候發現她的異樣,挽起袖子一看都驚呆了。

    被發現之後,常命覺得難堪,打起來就肆無忌憚了。從十五歲過門,打到了二十五歲。本來婆婆還是心疼兒媳婦的,攔了幾回沒攔住,這兒媳婦也不知道訴苦,弄得婆婆最後也要掐她兩把了。

    小江罵道:“這母子倆真不是東西!”

    “是哩,也是花錢聘了來的!怎麼能這麼對待呢?”

    “她孃家人不管?”

    “收了彩禮了。跑回去又叫孃家人送回來了。”

    兩人嘰喳說了一陣兒,小江心道:頂好這小娘子跑了!

    她又擔心,常命死得如此悽慘,萬一兇手窮兇極惡,會不會已然連常命的妻子也殺了?又或者將她挾走了?

    她站了起來,說:“多謝啦,我得回去聽招呼了。”拿了幾文錢謝這個小媳婦,小媳婦道:“這怎麼好?”三個指頭往裡拽、兩個指頭往外推。小江把錢塞到她手裡,道:“也沒多少,買個花兒粉兒的,不用跟男人討。”

    然後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孃正在滿地打滾:“可不敢這樣幹啊!!!我的兒啊!!!”

    張仵作道:“我也不想看這麼晦氣的屍首!大人肯要帶回去驗屍已是要給你查案了,你倒好,屍首不讓驗,還要拿賊!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高閃等人一齊點頭,並非認為張仵作這話多有道理,而是他們遇到不聽話的人都是這麼扣鍋的。要結果,又不讓查,必有貓膩,誰反對,誰就是犯人。抓起來一頓打,打到承認自己是兇手為止,結案。

    祝纓道:“他娘子找到了麼?”

    小江上前說:“他們說,昨天和今天都沒見著她,不知道去了哪裡了。大人,她別是也被兇手給害了吧?”

    祝纓又問常命的母親:“家裡丟什麼東西了嗎?”

    這人被張仵作嚇得不敢打滾了,坐在地上說:“沒。我也沒心查看。錢在我那房裡,沒丟。”

    不是為財,就是有仇了?

    祝纓有點擔心。按照她的經驗,女人死了,她會懷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還會有更多的嫌疑人。因為女人囿於內宅接觸的人少,兇手多半是身邊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麼仇都能結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別,事發後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一樣。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兇,相當一部分人會選擇一些技巧,比如下個毒什麼的,一個例子就是畢晴。正面搏殺的不多。

    常命這個樣子,以常理而論得是外來悍匪作案。祝纓也不認為是“獠人”,雖然他們的名聲在福祿縣稱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樸”的風俗。但是他們殺人祭天得帶回去跳舞奏樂上祭臺,殺得十分講究。

    仇人?

    祝纓低下頭看著臥房裡的腳印,就那麼幾雙,其他人都在這裡了。哪怕再不願意,她也得承認一個不太可能的事實——或許真的是常命的妻子乾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來無影去無蹤。

    有經驗的賊會清除痕跡,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壞其他人的痕跡。如果被打掃過,則地上應該只有常命母親發現命案之後進過房間的人的腳印。現在常命夫妻倆的腳印都在。

    要麼寡婦殺了長大成人的兒子,要麼是殺夫。權衡一下,兇手是妻子的面兒更大些。

    小江低聲道:“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慘了……”慢慢將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祝纓。

    祝纓心道,那倒合上了。問她:“你敢再看一遍屍體嗎?”

    “敢!”小江說,聲音有點發顫。

    祝纓拿夾被把屍體上半身頭臉軀幹都蓋了,讓她先看腳,再看手,問:“能看出什麼來嗎?”

    張仵作也湊了過來,不看砍得太慘的部分,只看手腳他也能看出些來:“兇器不太鋒利呢……”

    侯五也湊了過來,說:“呀,這人力氣不大。”

    祝纓問:“怎麼說?”

    侯五道:“吶,甭管兵刃是不是鋒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樣的。稍鈍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氣夠大、出手夠快,也能一擊斃命的。您瞧這個,就是勁兒不夠。”侯五專司與人搏命的勾當二十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小江一面聽他們說,一面記著,她的心有點亂,對祝纓道:“大人,我還想再去打聽一下。”

    祝纓問:“去問問,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還會去哪兒。”

    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小江更是驚訝:“大人,你懷疑她?”

    祝纓道:“先把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這裡了,只有她不見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來那雙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內搜尋,找到了一雙女鞋,與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藝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讓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動,一步也不許挪,自己抽了根柴,提著在房前屋後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幾枚腳印。她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圈出腳印,一路走一路畫,順著腳印推開了一所破敗房子的門——這裡是常命家的舊房子。

    她慢慢走了進去,一腳踢開了房門,只見一堆乾草上伏著一個乾瘦的身軀,乾草邊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紅的顏色。

    祝纓揚聲對隔壁道:“都甭站著了,過來吧!小吳、老侯、童波,你們和小江、小丫一起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