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公 作品

第三百零七章 王的孤獨

有些事兒,心裡想想也就算了,絕對不能說出來。

 有些話,聽聽也就罷了,絕對不能當真。

 羅雲生並不愚蠢,自然不會當著李世民的面,說你真他孃的是個昏君,老子在西北遇到那麼大的麻煩,你在長安歌舞昇平。

 而是肅然的回應道:“陛下言重了,您將臣調往隴右,又命臣主持與吐谷渾之戰,乃是對臣的鍛鍊,是對臣的信任,臣感激涕零尚且不急,如何會怨恨陛下?”

 李世民自少年便心懷大志,結交英豪,豢養死士,跟唐儉一起謀取天下霸業。

 又與父親一道,整天演戲欺騙隋煬帝。

 到如今又整天面對一群老奸巨猾的臣子,早就鍛煉出了一副冰冷的心臟,別人說什麼,他都不會輕易感動的。

 所以羅雲生說完之後,他只是呵呵一笑。

 一雙凌厲的眸子,忽然見盯住了羅雲生。

 羅雲生似乎有所察覺,也抬起頭來看向了李世民的眼神。

 少年人的眼睛澄澈,坦然,無所畏懼。

 李世民盯著羅雲生看了許久,忽然間展顏一笑,滿意道:“終究是自己人,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你卻一點都不恨朕。當初調你去西北,確實存了幾分讓你遠離是非的心思,並且給你派了李君羨、魏徵支持你,想著是讓你積攢一下功勞。朕也沒有想到,時局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

 “待吐谷渾叛亂,朕便是有心支援你,奈何朝堂上亂成一鍋粥,也是有心無力了。”

 “當然,朝堂之上也有一種說法,便是那些世家大族,已經脫離朕的管控,有心讓你死在西北,所以在你遇到困難之時,朕無法支持你,你以為如何啊?”

 羅雲生聞言,忍不住哂笑道:“何其繆也,陛下乾綱獨斷,震懾朝堂群傑,方有今日天唐之聖,即便是有三五宵小,有些自私自利之人,又如何能夠左右聖上?臣竊以為,陛下非是不能不救西北,而是沒有必要,若是連吐谷渾這種撮爾小國,都需要朝堂調集重兵,我大唐天威何存?”

 李世民目光一閃,道:“你果真如此想的麼?”

 羅雲生苦笑道:“陛下,臣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沒有那麼多算計機謀,更沒有野心非分之念,臣做這個官,封這個爵,全因陛下皇恩浩蕩,陛下亦知臣的秉性,其實是不太願意當官的,臣對這個世道無慾無爭,所以活得坦然自在,想什麼,便說什麼。”

 直到這時,李世民的神情才徹底鬆緩舒展開來,羅雲生敏銳地察覺到,從他進殿到此刻,李世民眼下露出的,才是最真實的笑容。

 神情不變,羅雲生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可後背卻不知不覺被冷汗浸溼了一大片。

 剛才若是自己的表情稍微露出一絲絲的怨恚之意,李世民會做何反應?大唐天可汗的胸襟再寬廣,會寬廣到容許一個對他心存恨意的人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嗎?會對一個嫌棄他的人滿意嗎?

 “出去歷練一番,說話倒是四平八穩了,呵呵,看來確實有了長進,朕許久未見你,今日你回長安,朕心中著實欣喜,來,雲生,與朕多喝幾杯。”

 說是“多喝幾杯”,實則君臣二人端杯痛快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將自己的臉扭曲成一團痛苦的麻花兒,羅雲生隱約察覺到,殿外天空那個大寫的“垃圾”二字仍未消散。

 羅雲生覺得李世民其實挺可憐的。

 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二郎不見了。

 當初那個跟著秦叔寶等人縱馬天涯的李世民再也不見了。

 他當初有多麼厭惡隋煬帝,那麼今日便與隋煬帝相似。

 帝王終究是帝王,他站得高,看得遠,在他的腳下,幾乎人人都要仰視著。

 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討好,寫滿了奉承。

 而他呢?他在俯視下面的人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

 即便是親如子嗣,在他看來,那張溫

柔的面孔下,恐怕也是存了一顆陰暗的妄圖取而代之的心吧。

 帝王從來都是孤獨的。

 所以他雖然以帝王的姿態俯視眾生,雖然他的臉上寫滿了溫和的笑意,但是其實在這張虛偽的面孔之下,他依然對一切哦度充滿了防備的。

 他怕留下禍患,他怕有人跟他一樣造反。

 他擔心他被人從龍椅上推下去,讓他自己,讓他的家族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這便是君主的無奈,這便是身為天子的孤獨。

 所以,身為君主,他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值得他掏心掏肺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世民對羅雲生的試探很正常,一個合格的,英明的帝王,大抵都會冒出這個想法,既然幹了帝王這個特殊的獨一無二的職業,就必須要非常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心存怨念便是禍患,無數造反都是從怨念開始的。

 李世民當著羅雲生的面問出這句話,已然算得上胸懷寬廣無比了,怕就怕那種什麼都不說不問,暗裡卻用眼睛陰沉地盯著他的那種帝王。

 羅雲生很理解李世民,換了他是皇帝,也會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

 而羅雲生之所以能無畏無懼地直視李世民探究的目光,是因為他確實沒有野心。

 李世民喜歡羅雲生這種沒有野心的人,可以說,從當初決意將羅雲生從民間強行拎上來,不吝給他封官賜爵,放心交託大事,其根源並非羅雲生那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而是羅雲生那雙看不出有絲毫野心的眼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李世民今日才會當面問羅雲生有沒有怨意。

 君臣二人都不是君子,跟旁人說起瞎話來眼都不眨,可偏偏李世民這麼問了,羅雲生這麼答了,然後。

 李世民就信了,而羅雲生也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很奇怪的相處模式。連羅雲生自己都覺得彆扭,可偏偏是事實。

 問過之後,一切又是和風細雨,殿內充滿了濃濃的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