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六章 番客





他嘿嘿一下,抬腳就開始踹門,頓時在門板上留下幾個泥巴腳印。




這下可謂立竿見影,門裡立馬響起氣急敗壞的罵聲:




“驢入的!急個球哇!你家死人啦?”




很快,大門猛地被拉開,人未露面,先飛出一口嚼爛的檳榔,接著,才探出一個惡形惡狀、面似沙皮狗的漢子。




黃尾滿臉堆笑:“覃大師近日可好?”




覃十三:“入你娘。”




…………




覃十三的神堂是個不到三尺見方的小屋。




點著劣質的薰香,塞滿了鳥獸骨頭、繪著鬼畫符的布條、亂七八糟的法器與雜物,佔了大半房間的神臺卻被黑布蓋住,不見陽光。




“招魂?你來晚啦!”




“吔?你總算遭了報應,時日不多啦?!”




“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話,俺已經不拜龍子。”




“你換了神主。”




黃尾吃了一驚,巫師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說換就能換,趕忙追問。




“換了哪個?”




覃十三也不答話,只把黑布稍稍撩起。




眾人俯身去看,但見神臺上盡是奇形怪狀的猙獰鬼物,簇擁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大鬼,肚皮上繪著許多神情痛苦的人臉。




“你發癲啦!”黃尾瞪圓了眼,“拜鬼王!”




李長安恍然,原來這就是鬼王,怪不得塑得如此猙獰可怖。




“便算俺發癲吧,再不癲,就沒米下鍋了。”




覃十三哼了一聲,往嘴裡又丟了一顆檳榔,嚼得兩齒鮮“血”淋漓。




“那些小混球本來就是鬼嬰,就算有保嬰龍王約束,也兇戾得很。往常求他們十次,四次不搭理,五次反倒要整你,只有一次才肯幫忙。可如今保嬰龍王的香火越來越少,‘龍子’也愈加兇戾。幫忙越來越少,整人卻越來越狠!”




他罵罵咧咧,越說越氣。




“年初,浮香樓的芳積娘子在河上丟了一支珠釵,請俺幫忙作法撈取。當時,俺可是下了血本,供奉、血食樣樣不少,可這幫小王八犢子,珠釵是撈上來了,可把浮香樓往年丟河裡的死孩子也給撈了出來,塞了人滿滿一屋!”




“直賊娘!為這破事兒。今年過了一半,俺都沒再做上一單買賣,還拜他個球!俺也是要吃飯的。”




好說歹說,覃十三就是不肯。




黃尾與李長安沒法子,只好請出了許二孃。




她一上來,多的話不說,只把銀裸子從袖裡掏出來。




一錠,兩錠,三錠……




覃十三看直了眼,不自覺伸出手去,可沒待挨著,被蟄了似的猛縮回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不成,不成,不成!法身都給送去飛來山啦,他們皮眼子小得很,再去招惹,非得玩兒死俺不可!”




黃尾見他油鹽不進,眼珠一轉,把他拉到一邊,捋起袖子,露出腕上刺青。




覃十三驚訝:“你這滑頭老鬼也中招啦?!”




“非但是我,還有那位道長。”黃尾指了指李長安,“以及沒在這兒的十幾個兄弟,都接到了貼子。你這次若幫了我,趕明兒,咱們十幾個的賀壽錢都交給你解送於窟窿城,如何?”




覃十三一時猶疑。




黃尾幽幽道:“鬼王座下可不好廝混。”




覃十三終於嘆了一聲。




在錢唐,鬼都得為錢打轉,何況於人。




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坐回來,臉上堆起笑。




“這位娘子,你的事俺應下了,但事先說好,俺也是冒了風險,所以無論法事成不成,錢是一分不可少。”




許二孃這段時間以來,處處碰壁,眼見著有了稻草可抓,哪裡會反駁。




重重點頭。




覃十三舒了口氣,笑容算是真摯了幾分。




“俺這法事也沒那沐浴齋戒的講究,只需尋個無人的海灘,貢上父母雙方精血或者近來的貼身物件即可。”




李長安心裡一咯噔。




完了,許二孃的丈夫都死了十幾年啦。




豈料。




許二孃不假思索。




“好。”




…………




城外偏僻海灘。




素波沒過白沙,淺淺漲落。




一隻皮靴突兀踩入。




覃十三抓著一隻公雞,割開喉嚨,仰頭滿飲,唸唸有詞,然後一口將雞血噴入海中。




隨後。




揮舞著兩把鈴刀,且唱且跳,回到了岸上法臺之旁。




法臺前立著一個紙人,額頭寫著許二孃兒子的大名。




左右手又各自牽著另外的紙人,右手的穿著許二孃平日衣裙,左手的帶著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幣。




許二孃便在法臺下方,既期待又忐忑。




黃尾悄悄挪到李長安身旁,低聲問:“這法事能成麼?”




道士平靜回他:“你找的巫師,我如何知曉?”




“不是怕這廝怕事。”黃尾惴惴不安,“弄了個假把式糊弄咱們麼?”




“不必擔心。”




李長安搖頭,指向海面。




“‘龍子’已經來了。”




雞血在水中無聲渲開,將大片海面染成粉紅。




粉紅裡又浮出許多被啃食過的魚蝦屍體,被海浪推上岸,堆積成海水與陸地的分界線,散發出濃濃的惡臭。




覃十三猛地轉身,戟指海面,血滴隨著大喝噴濺:




“流離孤魂,還不速速歸來!”




頓見海岸不遠處忽見湧泉,隨著大量淤泥翻滾而出,一個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來。




那是一個少年人,站在沒腰的海水裡,面容蒼白,渾身溼漉漉的。




“我的兒!”




許二孃一聲哀鳴,踉蹌著撲了過去。




覃十三趕緊把她攔住:“娘子莫急,那些小混蛋可沒這麼好心!”




但許二孃哪裡聽得進,不管不顧只是掙扎,覃十三被抓撓了好幾下,氣得破口大罵,但不敢放人,扭頭衝黃尾吼道:“還不過來幫忙!”




黃尾趕忙過來搭手。




許二孃掙脫不過,只望著兒子哭喊:“兒啊,都是孃的錯,娘不該讓你上那海船。”




兒子似要回答,但嘴唇好似被縫住了,不論神色怎麼焦急、悽苦,也總開不了口。




直到。




他仰起頭,露出脖頸,慘白的皮膚現出一條紅線,而後忽然撕裂開來,成了一條駭人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