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二章 中元節(三)

無人駕馭的馬車沿街而來。




拉車的黑色駿馬高大雄健,皮毛油亮不見一絲雜色。寶塔狀車蓋漆成明黃琉璃瓦頂式樣,車身浮雕遍佈並飾以各色彩綢,便連車輪上也仔細貼著金箔。




如此奢華車馬應當去往城內某座珈藍洞天,亦或城外某處“斷橋殘雪”,最不該在此處——雜亂、穢臭,充斥著魚腥味兒、爛泥坑與窮鬼的臨湖坊。




它與周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可偏偏不論是街頭穿行的坊民,還是屋簷上吃香的鬼魂,亦或天上巡行的神靈們都對這“異物”視而不見。




更古怪的是,車子寬而大,巷道窄而曲,馬車穿行其中,卻不受絲毫影響。更不管阻擋在馬前的是密集的人群,是某個死衚衕,是某片泥塘,都似一陣風、一束光、一道虛影,徑直穿過去、透過去、飄過去。




好似它並不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它只是彼岸投在此世的倒影。




它短暫地停駐在某間茅房門前。




無人聽見的車鈴輕響。




馬車繼續向前。




…………




錢唐東側的靜海門外是一片繁榮的海港。




喚作迎潮坊。




它是錢唐海陸商貿的中轉站,各地的貨商猶如候鳥在此雲集又散去。在貨商們短暫的停駐期間,通常會就近租下一間宅院,作暫居與商談之所。




“倒影”便駛進了如此一間宅院。




在進門的一剎那,馬車從彼岸駛入此世,從虛幻化為實體。




停駐在了院子裡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旁。




車邊圍著幾個漢子。




領頭的一個袒著胳膊,露出兩膀刺青,一瞧便是街面上廝混的人物,此時卻不倫不類拿著毛筆書冊。




一個高個漢子登上馬車,掀開車簾,喊了一聲:“萬壽舫,寧春兒。”




牽著一個女娃下車。




那女娃神情恍惚,身形虛幻,顯然不是人身,只一道魂魄。




花臂漢子打量一眼,在書冊上勾畫一筆,喚人過來,帶著女娃魂魄去了院子深處。




隨後,一個矮個漢子來到車馬邊上,掏出一個刻著奇怪符文的皮筒朝著車馬吹氣。




吹一口,車馬便小上一分。




七八口氣後,黑色大馬竟變作指頭長的黑螞蟻,馬車也成袖珍的模型,被矮個拾起來,收入腰間竹筒中。




花臂漢子便又勾上一筆。




“驢入的。”高個漢子突然抱怨:“這缺德事兒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矮個笑他:“怎的?少了你錢麼?”




高個漢子道:“這活計錢是不少,可卻比做賊還偷偷摸摸。說是未免洩密,不準去勾欄,不許去賭檔,連去酒店吃酒也不許,整天縮在宅子裡,他奶奶的,俺老二都快發黴啦!”




“閉嘴!發黴自去找大夫,在此放屁作甚?”




花臂漢子聽不下去,叉腰便罵。




“忒多廢話,叫法師聽見,豬狗牛羊你要選一樣麼?快去點魂!”




高個漢不敢再抱怨,小聲嘟嚷著登上最後的馬車。




沒精打采喊了聲:“臨湖坊,朱狗生。”




這才掀開車簾。




“咦?怎生是個老貨?!”




“某若不老,若何做得你爺爺!”




一隻草鞋飛出來,結結實實印在漢子臉盤中間。




…………




李長安跳下馬車。




在地上蹭著鞋底鼻血,抬眼四下張望。




四面院牆高築,刻意與外界隔絕。大院兩側是生活用的廂房,大門對面的房子由磚石壘成,有門無窗,應當作倉庫之用。




照理說,孩子們的魂魄應當就藏在倉庫之中。




道士目光落過去。




四個漢子守在門前,衝他怒目而視。




領頭的花臂行事頗為老道,見李長安身姿矯健,孤身而來也意態從容。他對旁邊漢子附耳囑咐幾聲。




那漢子點頭,對李長安啐了一口,轉身進入倉庫,並關上了倉門。




花臂這才擠出笑臉,拱手客氣:




“我等兄弟在此做點小買賣,卻不知哪裡得罪過好漢?”




李長安的回答是一紙黃符。




“敕。”




在錢唐討生活的術士眾多,各種恐怖傳言也層出不窮,眼瞧著道士兜頭便使上符籙,三人冷不丁駭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一直到黃紙軟綿綿落地,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李長安倒也不尷尬,束鬼符沒反應,說明他們全是活人,得另費一番手腳。




而對面,花臂漢子一點點收起了臉上笑容。




“哥哥。”旁邊高個漢子捂著鼻血,“玄駒拉不動肉身,這廝恐怕是鬼。”




“鬼又如何?做了這行,還見得少麼?”




錢唐雖比中原富庶安寧,但也潛藏著不曉得多少來歷不明之輩,更兼人鬼雜居,明面的風平浪靜下,是更湍急的暗流。在此廝混的渣滓們,哪個會是易於之輩。




人人都信奉一句:只會鬥狠,興許活不長;不會鬥狠,一定站不住腳!




花臂漢子收起書冊,拔出腰後短刀。




“砍死他。”




…………




花臂下手尤其狠辣,鬥志尤其頑強。




即便放在外頭,也足以拼殺出一些名頭。




所以李長安不得不多打斷了他一條腿,才將其放翻,而後把三人通通丟到牆角。




和身撞開倉門。




甫一進門,便與七八條漢子撞了個照面,他們人人手持刀斧,神情兇惡,驚愕稍許便指著道士:




“法師有令,留下這人,死活無論!”




李長安嘖了一聲。




幹拍花子的,無論是拐人,還是拐魂兒,果然盡是窮兇極惡之輩。




揮袖擲符。




閃身出倉。




關死倉門。




動作一氣呵成,而後躲在門側。




並指作訣。




“急急如律令。”




下一秒。




朱雀羽章之符引動大火“轟轟”爆開,氣浪衝起瓦片,掀飛門板,火舌沿著門洞洶洶湧出,舐舔青天。




待李長安再探身往門裡看。




火勢猛烈,黑煙滾滾。




倉庫也不知存放的什麼東西,符籙的效果比預想中強得多,整間倉庫幾乎都被點燃,漢子們也都成了火人,興許是爆炸轟暈了頭,眼下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撞慘嚎。




其中一個正巧闖到門邊。




李長安便順勢把他拽出來,丟進牆根下頭用於防火的水缸裡。




那人吃了幾口髒水,沒來得及慶幸,便遭道士揪住頭髮,拖到門邊。




“小孩的魂魄在哪兒?”




漢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可目光卻下意識偏向倉庫某個角落。




李長安順勢望去,大火爆開的氣浪掀翻雜物,露出牆角一道暗門。




道士:“多謝。”




漢子臉色大變:“狗……”




話未說完。




便被丟回屋中,烈火又來灼身,燒得他滿嘴罵聲都變作慘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