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32.不夠體貼

新郎官還沒到熙和院門口, 只在第一處關卡外解題、做催妝詩,但院中已經喧鬧起來,不斷有丫鬟婆子飛奔來報信:




“新郎官答上了大爺出的題目!”




“新郎官連做三首催妝詩!大爺派了小么兒讀給二姑娘聽——”




“張五爺和六爺的對子也對出來了!”




紀明遠派來的小么兒昂首挺胸站在廊下, 舉著紙頁, 聲音清脆洪亮地將新郎官的催妝詩一字一句讀到屋中每一個角落。




滿屋女眷少有不識字的,大多都讀過詩書、懂得品鑑詩文好壞。何況翰林郎的詩文法樸素真率、語意清湛直白, 聽在耳中便知是好詩。一時間門, 屋內讚頌新郎文采之聲不絕於耳。




自然也有人不停口地誇紀二姑娘好福氣。




紀明遙應景地低頭裝羞澀。




定親後, 太太就給了她一小箱崔珏的文章詩詞讓她看,說她自己不愛做,卻不能不知道丈夫做過什麼,不能不清楚丈夫的文風傾向, 好歹有些瞭解, 不能真的盲婚啞嫁。




太太著重要求她做到的事,紀明遙一向不敷衍。而且她也想看。那箱子裡的每一篇文章詩詞她都看過,不喜歡的應制、經濟、時政文章就看完放在一邊, 喜歡的山水田園自然消閒詩詞會多看幾遍。




閒著也是閒著嘛。不看他的, 也會看別人的。




所以, 因為太過熟悉他的文章,這幾首催妝詩雖好,她也難以生出羞赧。




她心裡只有不捨得。




待他再過兩個關卡……就是她離開家、離開太太的時刻了。




紀明達一眼就看出了二妹妹不是真的在為崔珏害羞。




她就知道會這樣。




二妹妹從小不愛作詩寫文章, 先生布置的功課都是能敷衍就敷衍,倒是虧她能把自己做的那些東西交到先生面前, 從沒抄借過旁人的。到十一二歲, 她的文章還是隻會平鋪直敘,沒有一點意趣。




再後來,她便懶得管二妹妹了。




既然扶不起來, 她何必再費心神。




只怕二妹妹到了崔家,與崔珏也無甚話可說。




但在一聲聲的恭喜裡,紀明達又難免想起自己成婚那日。




溫從陽……比二妹妹不學無術得多,拿二妹妹與他相比,都是玷辱了。給他一首詩,他都不能順順當當讀下來,何況作詩。那日的催妝詩是別人替做的,他好歹算是背了個囫圇,堵門的親友兄弟亦是今日這些人,卻沒有一個像今日難為崔珏一樣考他。




他只是背了一首詩,射了兩箭,又和明遠掰過手腕,便算過關了。




紀明達又看了一眼二妹妹的鳳冠。




也好,她想,她本便不喜歡這樣喧譁的吵鬧。




只是二妹妹很快便會有誥命,溫從陽卻——




紀明達閉了閉眼,忍下湧到喉嚨口的氣惱。




——溫從陽卻還連教他重新讀書都不願意,每日只想和那丫頭——現在是李姨娘了——廝混!




院外的叫好一聲比一聲高。寶慶早坐不住,出去了一回,回來笑道:“沒想到崔妹夫的武藝竟也不錯!十箭十環,沒有一箭偏的,還和貴府族裡兩個公子比試了幾招劍法,停手連呼吸都沒亂。”




若不是今日不合適,她都想試試崔妹夫了!不過他已是明遙妹妹的人,今日不合適,以後也不合適。




和她對招的人也不缺這一兩個,沒必要。




而紀明遙想到了去年四月——四月初六日,太太安排她和溫從陽在花園裡見面說開,崔珏卻被徐老夫人誆騙過來。他本想走,又被青霜留下,於是就抱著劍,默默在門外護著她。




他當然應該是會武藝的。




起碼,他有自信應對溫從陽。




紀明達卻愣住了。




她並不知……她沒有夢見,崔珏竟然會武藝……還武藝不錯嗎?




但不待她細細回憶,新郎官已經過完所有關卡,在院門等著接新娘了。




母親拿著蓋頭過來,紀明達便讓開位置。




紀明遙直直盯著太太,看太太輕輕放下蓋頭。她眼前先是一片亮色的正紅,隨即光線便暗下來。




她被人扶住兩側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她住了數年的屋子。




有人把紅綢遞到她手裡,她下意識握住。紅綢的另一側傳來輕微的牽扯。她意識到,那是崔珏。




他們——她和這位才見了幾面、說話不超過百句的未婚夫——將要結為夫妻,一起走完接下來的路了。




她希望可以一起走下去。




但如果不能,她仍然會過好自己的人生,就像這輩子過去的十六年。




所以……明遙、紀明遙!




不要怕啊!!!




因為眼前蒙著蓋頭,熟悉的路便也走得緊張。她只能看著腳下。原來家裡的石磚地竟有流水一樣的紋路。




她從前怎麼沒有發現,直到離開才看見呢。




新娘越走越慢。




崔珏沒從她足跡下尋見淚滴,也沒聽見她抽泣,但仍然放慢了腳步。看著她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認真,他心裡也更添了鄭重。




從今日起,他們便是夫妻了。




夫妻之間門,自當相敬、相近……相親。




紀……夫人她知禮平和,他亦會敬重於她。




新郎遷就著新娘的步伐,身前身後引路圍隨的眾人便更不心急。




還有喜娘湊趣笑道:“咱們新郎官這就看新娘不眨眼了,以後的日子還愁不和和美美、恩愛甜蜜嗎!”




——他在看她?




還是……不眨眼地看嗎?




眾人的鬨笑聲裡,紀明遙呼吸微亂,幸好,她儀態一向過關,腳步也沒有慌。




只是她也不由恢復了一開始的速度,不再讓……旁邊的人等她。




很快行到正堂。




從又聽見太太的聲音,紀明遙便再忍不住淚水。




她根本不記得安國公說了什麼,崔珏又答了什麼。她只是隨著嬤嬤的引導行禮、拜別,走出正堂,聽見明遠走到她身前,要揹她上花轎。




她便不由喚出一聲:“明遠——”




“二姐姐。”




紀明遠從袖中拿出乾淨的棉帕,放在二姐姐手裡。




周圍還有許多人看著,他卻不著急送二姐姐上花轎。他們已經長大了,十幾歲的年紀,不能再如幼時一樣親密,但紀明遠還是握了握二姐姐的手,說:“姐姐請放心吧,家裡一切都有我在。”




他會努力讀書、早日成為和二姐夫一樣的人,他會做好母親的後盾,也會做好姐妹們的。




他知道二姐姐最放心不下娘,這麼多年,跟著二姐姐的目光,他也看清了娘在家中究竟受到了多少委屈。




他希望二姐姐能相信他。




而紀明遙也的確哽咽著對他說:“好。”




紀明遠送二姐姐上了花轎。




崔珏便對妻弟和岳父岳母遙遙一禮,上馬歸家。




紀明遙慢慢在花轎裡擦乾了眼淚。




全福人沒給她上太多胭脂水粉,而且今日特製的妝還算防水,手帕上沒有太多痕跡。




她又摸了摸鳳冠,也如才戴在她頭上時一樣端正穩固。




既然妝沒花,到了崔家不會丟人,人也從家裡出來了,不能走回頭路,紀明遙便收起一切不捨與擔心,開始想些別的好分散注意力。




八抬大轎不算顛,但花轎要繞城一圈才到崔家,這一路又不能睡覺,太過無聊。




她先默背了一遍今日崔珏做的三首催妝詩。




她開始想現在是什麼時辰,到崔家又是什麼時辰。崔珏會在什麼時間門回到……新房裡……




他……一定也學了那些東西吧——




不知道他學的是畫冊還是陶瓷塑像……還是……都有……




紀明遙臉上就熱了起來。




她又想控制自己不要再往深裡思考,又覺得今晚一定會面對……為什麼不能想?




才見幾面,手都沒牽過就要……那個……




進度……還真快啊!!




紀明遙在蓋頭下捂住了臉。




終於,花轎停下。




喜娘將新娘扶出,紅綢又遞到新人手裡。




紀明遙還是隻能看見崔家鋪地的石磚和一重重門檻。




身旁的人依舊耐心,緩步與她一同向前。圍隨恭賀的人似乎比在安國公府還多,都是她不熟悉的聲音。




紀明遙深深呼吸,將紅綢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