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熱情高漲的新生活
紫極大殿上, 朝臣們一片沉默,氣氛凝重。
蕭青冥心中泛起一陣冷笑。
如今僅僅只是重新丈量田畝罷了,這是歷朝歷代都會做的事。
他既沒有妄圖更改土地所有制,沒有剝奪地主豪強巧取豪奪的田地, 更沒有試圖挑戰士紳官僚士大夫們免稅的特權。
只不過是讓他們把本應上繳國庫、卻被私吞的稅吐出來, 就一個個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挑釁他。
膨脹的貪婪之心, 果然會讓人失智。
喻行舟一身玄黑攝政官袍,手持玉質笏板,不卑不亢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 殿上吊著碩大的長明燈,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身上, 勾勒出一把清瀟傲骨。
眾臣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往喻行舟身上隱晦地瞟去, 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愁眉苦思,還有人暗自得意。
喻行舟微微側過臉, 沉靜冷然的目光往朝臣們臉上一掃, 那些隱晦打量的視線瞬間低下去。
除了大殿中央站出來,幾個公開批駁他的尚書和御史大夫,幾乎沒有人敢在這個尖銳的氣氛下與之對視。
就算是戶部尚書錢雲生等人, 面上雖一臉慷慨, 心中照樣打著小鼓,若非被逼急了,誰願意和這位手段陰狠的攝政大人在早朝上硬扛?
前些年皇帝不管事, 朝廷內部,以喻行舟為首的激進主戰派, 以戶部、禮部尚書等出身南方世家重臣為首的保守主和派, 黨爭不斷, 再加上太后宗室外戚一黨攪混水。
三方在朝堂上互有勝負,維持著極為微妙的平衡,直到燕然大軍南下,保守主和派和太后黨合流,大佔上風,迫使喻行舟和黎昌下獄。
本以為從此之後,朝廷將徹底掌握在南方世家一黨的手上,不曾想震驚朝野的逼宮案發生,皇帝如同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了個人,這股脆弱的平衡徹底打破。
自從皇帝開始恢復早朝以來,似乎對他“親手”封的攝政有種若有若無的防備。
表面上一口一個老師的親熱叫著,實則喻行舟的好幾次政令和人事任免提議,都被皇帝駁了回去。
雖然對於世家大臣們,皇帝的態度同樣不好,偶爾借用他們打壓一下喻行舟一黨咄咄逼人的氣焰,照樣利用得很順手。
大臣們都知道,這次清丈京州田畝一事,是皇帝授意喻行舟主持。
可如今面對朝野上下如此龐大的阻力,民間四起的“民怨”,文人們口誅筆伐的痛斥,難道還會強硬保下這個皇帝本就不喜歡的權臣嗎?
亦或者,是見好就收,已經清出的田畝增加了一筆大收入,後續到此為止,不再繼續往下推。
同時順水推舟將喻行舟作為棄子拋出去,順便收回他作為攝政的巨大權柄,安撫朝野眾臣們的怨憤。
相信要不了多久,民間和士紳文人圈中,就會開始傳頌陛下聖明的美名,徹底扭轉前些年狼藉的昏君名聲。
如此一來,國庫收入也增加了,權利越發收攏,朝臣民間都有了交代。只要喻行舟一人背下大鍋,其他人皆大歡喜。
這種選擇對於皇帝而言,難道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一些陰謀論的大臣入崔禮之流,甚至暗暗猜測,或許皇帝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才特地叫喻行舟來主持清丈田畝,這種歷朝歷代都難有好下場的苦差事。
金龍椅上,蕭青冥面無表情地望著臺下,似在思考,在權衡,始終不發一言。
反對繼續清田的世家大臣們,彼此暗暗交換著眼神,他們越發篤定,這事能成!
就在錢雲生暗示手下侍郎再接再厲,多痛陳幾條清田罪狀時,一直不動聲色的喻行舟終於主動開口了。
“啟稟陛下,臣有本奏。”喻行舟從袖子裡摸出一份摺子,遞給書盛。
朝臣們頓時精神一振,來了!
喻行舟面色平靜,不疾不徐道:“臣彈劾京州離城知府範軒,縱容胥吏勾結當地豪強,收受賄賂,瞞報田畝數額。”
眾大臣一愣,有人暗暗瞥向第一個出面彈劾的戶部侍郎範長易,離城知府……不是這位侍郎的同族?
範長易一聽這個名字,臉色立時有些不好看。
然而喻行舟的奏事才剛剛開始,他雙手將笏板舉高了些,接著道:“臣彈劾京州陌縣縣令,藉口耽誤農耕拖延清田時機,以致於至今尚未上報清田進展。”
“臣請奏陛下,嚴格懲處辦事不利的官員,以免其他州府觀望推諉。”
喻行舟的兩條彈劾如同開了水閘一般,紫極大殿沉默的空氣頃刻間熱鬧起來。
立馬有官員如同得了信號,紛紛跟進:
“陛下,臣有本奏!臣彈劾滑縣縣令弄虛作假,未曾清丈便直接按照上次清查數額上報……”
“臣也有本奏,臣彈劾……”
長長一串的彈劾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原本一面倒的攻擊清田政策,這下徹底被攪渾。
兩邊派系的人馬都爭紅了眼般,開始相互攻擊,整個朝堂上亂哄哄一片,呱噪如同菜市口。
喻行舟默默放下笏板,退回到臺下左側之首處,如同欣賞戲劇般,擎著一絲微妙的笑意,望著大臣們你來我往打擂臺,這個稱罪,那個抨擊,甚為好笑。
片刻,他偷偷撩起眼皮往金龍臺上瞅一眼。
龍椅裡,蕭青冥已經連續換了好幾個坐姿,完全放棄了正襟危坐的莊重,單手支著臉頰,雙眼半睜不睜,嘴角微微翹起一邊,意態疏懶地靠在椅背的軟墊中。
他目光慢悠悠朝喻行舟的方向轉了過來,似是不意喻行舟也正盯著他看。
兩人視線猝不及防撞在一起,蕭青冥默默拉直唇角,又把臉轉了回去,身子坐直,恢復了面無表情沉肅凝重的帝王模樣。
喻行舟的眼神始終黏在他身上,見此情態,忍不住低頭一笑,直到年輕的皇帝斜睨過來瞪了他一眼,才按耐著收斂了眼角笑意。
“陛下!”戶部尚書錢雲生突然揚起聲音,一下子把殿上爭執聲蓋了過去。
場面頓時為之一靜,錢雲生輕咳一聲,拱了拱手道:“攝政大人所彈劾者,自然該懲處,但鑑於民間情況複雜,百姓本就負擔極重,再加上胥吏盤剝。”
“再好的政策,落到實地,未必能如同預期,反而弊病叢生。”
“這些官員難以如期完成清田任務,臣以為也是情有可原。”
錢雲生的言辭引得身後一片官員點頭附和,他滿意地捻了捻鬍鬚,道:“還請陛下聖裁。”
紫極大殿中再次安靜下來。
蕭青冥合攏手中奏摺,輕輕在掌心拍打出“啪啪”的聲響,他從龍椅中起身,在臺階前駐足,俯視著臺下心思各異的眾臣。
半晌,他微微一笑:“諸位愛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嗯,朕也認為不能繼續這麼下去。”
大殿中百官們神態皆有變化,尤其是錢雲生等人,更是信心滿滿。
他們連接下來如何給雙方遞臺階,如何將清田的彈劾懲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說辭,都準備好了,只等皇帝開口。
“諸位愛卿說了這麼許多,也輪到朕說說了。”蕭青冥示意書盛將另外一摞奏章呈上來。
他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道:“清丈京州田畝一事,推行至今已近三月,諸位既然彈劾了一些辦事不利的,那麼朕這裡,也有不少值得嘉獎的。”
嘉獎?
眾人一愣,怎麼跟他們想的不一樣?
蕭青冥一一將奏章上名字念出來,全都是在清查田畝一事上成績斐然的官員。
“海河縣縣令,理清縣內隱田四萬畝,追繳隱沒稅收一萬兩白銀。”
“長羅城知府清查隱田九萬畝……”
“濟縣縣令,不但清查田畝有力,同時嚴懲索賄胥吏八人,盤剝稅吏五人……”
蕭青冥的語氣抑揚頓挫,一口氣念出了上十位成績突出的官員名單。
戶部侍郎範長易得了上司授意,立刻出聲道:“陛下,如果只因清田政績就進行嘉獎,恐怕會導致各地虛報田畝數額,強行攤派的情況,使百姓受苦……”
蕭青冥早就料到對方找這種藉口,冷冷一哂道:“如果基層胥吏知法犯法,就廢除掉這些人,重新聘用新人就是。”
“當地官員這點手段都不會,朕要他來有何用?”
“大家都是科舉選拔的官員,為何有的地方官就能將政令執行下去,有的就拖延搪塞?”
“還不是因為,總想著朝中有靠山,總想著法不責眾!”
他將手中奏摺狠狠砸向範長易,蹭著對方的耳邊飛過去,“啪”的一下掉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後者嚇了一跳,險些沒站穩。
大殿之中,鴉雀無聲,唯有蕭青冥冷笑的聲音在眾人頭頂回蕩。
“今天,所有彈劾的官員,由御史臺,大理寺,刑部一同協查,但凡查明屬實者,全部革職,永不敘用!”
別說錢雲生傻眼,就連吏部尚書厲秋雨也忍不住擦了把冷汗。
官員革職的情況並不少見,大部分革職的,將來說不定遇到機會還會重新啟用。
但因為清田革職,並且不在敘用的,近十年來幾乎絕跡了,看來陛下的決心不是一般的大。
厲秋雨忍不住問道:“那革職之後的空缺如何填補?”
蕭青冥輕輕揚起嘴角,指了指書盛呈上來的奏摺:“自然做出成績的官員來填補。”
他眼神掃向錢雲生和他身後的戶部侍郎範長易,冷笑道:“比如那位離城知府範軒,依朕看,正好由海河縣縣令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