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這麼溜鬚拍馬,他們幾位也聽不著啊。

    此地不比別處,縣城隍爺都不管的。

    “陳見賢,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

    否則豈會這麼不著家。

    “有啊,怎麼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對方是個貨真價實的練氣士,雖然境界不值一提,兩境?撐死了就是個三境練氣士?可畢竟一隻腳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歲數,是跟你年紀相當,還是個年輕女子?對方是鬼迷心竅了吧,才會瞧上你?人到中年萬事休,你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一事無成,靠著個道門私籙度牒成天亂晃盪,找機會領過來給我瞧瞧,呵,我非把你們拆散了,省得你禍害人家。”

    其實這個道士每天擺攤算命,沒少掙錢,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門小戶,猶有過之。

    只不過作為一個練氣士,就完全不夠看了。就這麼每天風吹日曬,幾年下來,才能掙著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轉頭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樣估計不太好看吧?”

    坐在臺階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雙臂環胸,抬頭望月,眼神溫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後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唸的女子,模樣確實一般,可他們到底是相親相愛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

    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硃紅色酒葫蘆,老物件,包漿油亮。

    薛如意聞見酒香,忍不住問道:“哪家酒水,這麼香?”

    道士笑道:“自家釀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認的價廉物美,就是得省著點喝。”

    薛如意乾脆起身站在鞦韆上。

    記得中年道士剛搬來宅子的時候,一架鞦韆無人而晃,還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把過路道士給嚇得立即從袖中抓出一摞符籙,手腕顫抖不已,掏出火摺子,點燃符籙之後,高高舉起,步罡踩鬥,亂晃一通,一邊晃盪出一條火龍,一邊飛奔而逃,嘴上嚷嚷著些不知道是哪一脈道家傳下的真言咒語,砰然關上屋門,動作極快,噼裡啪啦,往門上、牆壁跟窗戶貼滿了不值錢的黃紙符籙。

    道士看著那個站在鞦韆上的背影,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場景,同樣是牆裡鞦韆牆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對了,你到底找誰敘舊?都來京城這麼久了,一面都沒見著?這麼難打照面,難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願意提及此事,轉移話題,“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幾分。”

    天時至春分,至此剛好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

    對於世間鬼物來說,驚蟄後到清明前,相對都是一段比較難熬的歲月,尤其是春分過後,陽氣漸盛,以擊於陰,雷乃發生。

    薛如意顯然沒有上心,她雖是女鬼,卻屬於修道有成的陰物,近乎英靈,自然不懼這些追隨節氣運轉、天然而生的雷電。

    中年道士也只是隨口一提,自顧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給你們擺一桌子春盤,春分吃春菜,筍,碧蒿,椿芽……貧道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後,綵衣國附近有那桃花汛,河裡邊的鱖魚、鯽魚,清蒸紅燒俱是美味,更南邊,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時節,來上一大盤黃沙蜆炒韭菜,嘖。”

    薛如意沒好氣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為天。”

    薛如意一時語噎,跳下鞦韆,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

    道士抬頭望天,輕聲道:“春分有雨是豐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計是那天晴無雨的氣候了。”

    收回視線,道士笑道:“貧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會打雷,而且動靜比較大。屆時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譏笑道:“原來陳道長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萬般學問,難易深淺,不過都是個‘積思頓釋’,難也不難,不難也難。”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後正堂一側花廳,“薛姑娘,最近幾天,貧道可能要藉此寶地一用,與薛姑娘先打聲招呼。”

    薛如意點點頭,疑惑道:“要做什麼?準備宴請朋友?擔心我跑出來攪局?”

    道士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洩露。”

    薛如意提醒道:“擺酒宴無妨,可別喊幾個青樓女子過來嬉戲助興,烏煙瘴氣!”

    道士連連擺手,“動輒幾十兩銀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錢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曉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風流只因貧。”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裝傻扮痴,有錢動手,無錢也動心,如貧道這般風光霽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實本分。”

    薛如意飄然而走。

    道士步入側廳,看了眼長條桌案,點點頭,雙手握拳輕輕擰轉,準備去住處取來筆墨紙硯,在此大展手腳。

    剛轉頭,道士便瞧見一顆頭朝地的腦袋掛在自己眼前,下意識就是一拳砸去,拳頭堪堪在那女鬼面門停下,怒道:“薛如意,會嚇死人的!”

    女鬼飄然而落,道士氣呼呼大步走出側廳,她跟在身後,問道:“借用花廳作甚?”

    道士沒好氣道:“京城居不易,馬無夜草不肥,貧道不得掙錢賺房租啊。”

    女鬼打著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三腳貓的練氣士,好歹也是個練氣士,就這麼喜歡錢?”

    “過日子,柴米油鹽,認錢不認人,莫要有個‘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謂真人,無非認真不認人,切莫無個‘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條道路,萬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皺眉問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與神契。”

    約莫是在外闖蕩多年、走慣了江湖的緣故,很是知道些烏七八糟的旁門左道,總之這個假道士修為不高,學問很雜。

    反正不管她聊什麼都能接上話。

    那道士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地仙地仙,陸地神仙,天地之半,煉形住世,常駐人間,陽壽綿長,幾近長生不死。”

    “鬼修證道者,是謂鬼仙。只是相較於前者那些陸地真人,還是要略遜一籌的,畢竟是舍了陽神身外身、只餘下一尊陰神的清靈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然可以不墜輪迴,但是依舊難登綠籍,前無所去,退無所歸,想要證道,就比較難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聽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內容,她都是頭回聽說。

    也不知道他從哪本神異野史小說照搬而來的。

    見那中年道士停下腳步,開始掏袖子,抬頭笑道:“薛姑娘,我們都這麼熟了,也算投緣不是,你別看貧道幫人看相奇準,其實真正拿手的,還是符籙一道。不如做筆買賣?如薛姑娘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齋戒後,再焚此符,點燃三炷香,心中默唸幾遍,某某人禮敬三山九侯先生,沒什麼繁文縟節,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殺熟?!都不知道換個新花樣嗎?”

    道士唉了一聲,“其它符籙不去說,確實是稍微差了點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動與薛姑娘兜售符籙?唯獨這張符籙,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買一張是小賺,買一摞是大賺,總之買越多掙越多,貧道要不是與薛姑娘關係莫逆,絕不輕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憐憫,看著她。

    是那種聰明人可憐一個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確實對方都說了如她這般的修道之士,猶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給我瞅瞅,勘驗優劣。”

    普通的黃色符紙,研磨硃砂作墨,符紙上邊繪製三座山頭,古里古怪的,瞧著不像是什麼正經符籙。

    不當這個冤大頭,雖說內心主意已定,她還是問道:“一張符籙,賣幾個銅錢?”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幾個銅錢?一張符紙都買不起!”

    薛如意說道:“隔壁街的老劉頭鋪子,這樣的低劣黃紙,一刀才賣幾個錢?陳道長再裁剪得小些,豈不是一本萬利?”

    難怪道士每次見著老劉頭就喊老哥。

    “符紙不貴術法高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符籙一道亦是同理,畫符看符膽,符紙貴賤是很其次的。”

    見那道士不動聲色,毫不臉紅,就又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籙,“罷了罷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無妨,貧道這幾張品秩更好,就是價格貴了點。壓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嘖嘖,不愧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環環相扣,後手頗多呢。

    “別一口一個貧道貧道了,陳仙師你就不臊得慌麼。”

    薛如意將符籙丟還給道士,揚長而去。

    春分,天無雨,地氣溫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鮮衣怒馬的官宦子弟,水邊多佳麗,美人頭上,嫋嫋春幡。

    空中滿是風箏,靈巧的燕子,極長的蜈蚣,或相約作鳶鷂相鬥。京城內那些老字號的風箏鋪子,掙了個盆滿缽滿。

    按照朝廷禮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於壇。

    今天祭祀結束後,玉宣國皇帝陛下就會讓禮部衙門,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宮內御製的春牛圖,二開的龍紋紅紙,印上翰林院學士書寫的二十四節氣名言警句、新鮮出爐的詩詞,再配合一幅畫院待詔精心繪製的農耕圖,負責送圖的多是禮部相貌端正的年輕官員,其餘諸部司的新科進士,往往也會參與其中,他們在這一天被譽為春官,那些皇親國戚和將相公卿的府邸門房,都需要還以春官一個象徵性的紅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間也有了類似身份的“說春人”,官員給當官的送圖,一些個心眼活絡、生財有道的老百姓就給有錢人送圖,敲開門後,與主人家說些類似不違農時、五風十雨的吉慶話,一天忙碌下來,只要腿腳伶俐,走街串戶的數量夠多,也能掙不少。當然吃閉門羹更多,一些個被頻繁敲門討要紅包的富裕門戶,不勝其煩,就直接讓門房趕人。

    玉宣國京城裡邊,一些個經驗老道的說春人,哪怕走遠路,都會去一條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極其闊綽的家族,否則也不會用縣名來命名街名,自然輪不到他們這些市井說春人登門送圖,他們卻是隻去找一戶姓馬的人家,因為肯定不會白跑,誰都能拿到個大紅包。據說這戶人家的門房,一天到晚就在那邊發紅包呢,只要登門送圖,說幾句類似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的好話,那麼見者有份,足足六兩銀子!馬家的門房再累,對所有送圖的說春人,都是滿臉笑容,極為和氣的。

    京城有兩縣,大致上是北邊富貴南邊窮,後者主要是歸長寧縣衙管轄。

    兩位從北邊跑到南邊討營生的說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個送春牛圖一個說吉語,從早到

    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須上繳給某個江湖幫派的孝敬,其實他們才掙到三兩銀子,沒法子,這個看似臨時的行當,年復一年,也有了許多門道和規矩需要遵守,不是誰都能當說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亂跑亂敲門的,如果不按規矩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堵在街巷挨頓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裡弄,有一定機會“撿漏”,暮色裡,少年還好,老人就有點乏了,這條街上敲門都不應,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處臺階上,一手撐腰,一手敲腿,看樣子是要兩手空空而返了,這條街的住戶就這麼窮嗎?照理說離著長寧縣衙這麼近,不該如此拮据才對,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錢銀子與人買來一條街的送圖說春,八錢銀子吶,就這麼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沒個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