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爆 作品

番外 家書:會計小姐和記者先生

    納爾遜的指頭忽然因為巨大的笑點失去了力氣,手中厚厚的書稿重重地砸在地上,他仰天大笑,眼淚都被從眼角笑了出來,“姨媽,要我說,您就該在他的葬禮上講這個笑話。”

    “我原本也是這麼計劃的……”貝拉也微笑起來,“但是那個老神父實在是太嘮叨了,我實在是困得受不了了。”

    “很難不支持。”

    納爾遜捏著眼鏡框,把它舉到了眼前,眯起一隻眼睛望向它,當作瞄準鏡一般對準天空中被烏雲遮蔽的太陽。

    “啪!”

    他像是撿到根木棍就開始亂甩的小屁孩,假裝自己正舉著一杆可以射日的狙擊槍。

    “冒失的男人,你總是這麼油腔滑調!誰會給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寫這種信?別說什麼卡西莫多格蘭瓜爾,我倒覺得你就是那個花心的、討厭的、自以為是的菲比斯!”

    貝拉特里克斯·尼克勞斯,一襲黑色長裙的她似乎尚未適應自己寡婦的身份,坐在搖椅上,目光漸漸迷離起來,她的手腕上纏著一條被漿洗了很多遍已經沒有顏色、卻被縫縫補補維持著最初形狀的絲巾,懷裡整齊地碼著一疊泛黃的舊信箋,微風拂過她的臉頰,鬢角的長髮被風用力地揚起,露出了躲在黑色中的縷縷銀絲。

    幾天時間,對她而言,彷彿像是度過了人生中的好多年一樣。

    “我不知道聖母教堂有沒有女校,但是即便有,我也不可能在那裡讀過書,我是個會計,修女的學校裡可不會教這種東西。”

    貝拉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她的臉上綻放出遇到故人般的微笑,皺紋順著她的眼角向外延申,一雙被衰老包圍的黑眼睛裡有一道光蝕般的痕跡,那似乎是一個正在咧著嘴笑的男人的剪影。

    “你是開心了,仗著自己是個外國人拽著我在巴黎逛了一整天!可我卻被扣了整整三天的工錢!”貝拉氣鼓鼓地把信箋丟回懷裡,又很快直起腰,把有些發皺的信紙抹平,小心地塞到那一疊信紙的底下,嘴角帶著笑意懷念道,“後來放假回家的伊麗莎白還問我,‘姐姐,你是怎麼和姐夫認識的呀?’,你猜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貝拉盯著那疊信箋,又氣又笑地說道,“我告訴她,你是一個躲避德國秘密警察追捕的詩人,我在你逃亡的過程中幫助了你,她差點兒就相信了,我這可不是騙小孩,我總不能直接告訴她,約納斯端著啤酒在街上跑澆了我一身吧?”

    “不過我也不算騙她,你不是說那杯黑啤是從德國運過來的嗎?說它在追殺你也不過分吧!”她半是埋怨半是甜蜜地回憶道,“你記不起來了,但是我還記得很清楚呢……那杯黑啤,聞起來有淡淡的餅乾香甜、橡木桶的味道、啤酒花的刺鼻,還有我洗一晚上衣服的時候手指頭開裂的血腥味。”

    她的瞳孔又重新凝聚,望向一旁的納爾遜。

    “為什麼曠工一天要扣三天的工錢啊?”納爾遜表達了他的不解。

    “因為那間銀行是我爸爸,也就是你的外祖父開的,本來只用扣一天,但是聽說我是去和一個外國人逛街了以後,他又多扣了兩天。”貝拉被自己的記憶逗笑了,樂呵地說道,“世界上怎麼會有端著啤酒在街上跑的人啊?”

    “不過這些‘秘密警察’倒是被逮捕了……約納斯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已經喝不到家鄉的黑啤了。”

    貝拉的語氣再次落寞下去,與約納斯第二次相遇時的場景緩緩浮現在她的眼前,和那個端著啤酒在街上狂奔的年輕記者相比,此時的約納斯落魄了很多,連跑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

    “我覺得相比你的家鄉對你的需要,你更需要你的家鄉。”

    年輕的貝拉坐在聖母教堂長長的石階上,她柔順的長髮被綰成了一個時下流行的髮髻,鬆鬆垮垮地斜掛在脖子後面,她穿著一身男人的襯衫和西裝,面容幹練,身邊放著一疊釘起來的文件和一塊用報紙包起來的三明治。

    她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按住了約納斯探向身邊的手:“你也不能從這瓶馬尿裡找到家鄉的味道,約納斯,你瘦了,也憔悴了很多,你應當是水土不服了。”

    “哈哈!”

    約納斯繞開了貝拉的阻撓,抓住了身邊深褐色的玻璃瓶子,他穿著一條沾滿灰塵,看不清顏色的舊咔嘰褲,翠綠色的襯衫也因為漿洗不當而顯得廉價,一件記者常穿的馬甲隨意套在襯衫上,心愛的相機被隨意地丟在腳邊的臺階上,他的眼窩因暴瘦而變得深陷,落寞的眼神被藏在了眼鏡的反光之後,“這種劣質的黑啤已經是我能找到最‘家鄉’的東西了,你明白嗎貝拉,德國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出口了,你可能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貝拉望著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呢?”她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約納斯胳膊肘上沾染的灰塵,“我還以為你這次是來出差的……”

    “他們已經不需要我了,讀者砸爛了我們報社的門,我的主編拒絕刊登我寫的報道,他託關係幫我搞到了一份居留國外的許可,有些人早都盯上我了……我已經回不去了。”

    約納斯低垂著頭,額前細碎的灰髮蓋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鬍子拉碴的下巴在微不可察地顫動著,“他們沉浸在天下無敵的狂熱當中,富人肆無忌憚地壓榨著窮人,窮人們卻只能在愚弄的木偶劇下將仇恨宣洩到他們的鄰國,我的祖國就像一個被硫磺填滿、正在不斷膨脹的氣球,它只能開閘放氣,把壓力通過某種激烈的方式轉嫁給外界……壓抑和恐怖的氣氛正在德意志的頭頂籠罩,但我卻無能為力,貝拉。”

    “你應該相信人民的判斷,約納斯。”貝拉雙手環抱著膝蓋,憐惜地拍了拍約納斯顫抖的手背,“哪怕是我這樣對時事一無所知的會計,也知道我們的世界更需要和平,工廠需要開工,軍人需要休假,孩子需要上學,大人需要工作,老人需要健康,家庭需要團圓。”

    “如果真是那樣,”約納斯用雙手捂住臉,將頭深深地埋進腿彎,喃喃道,“蘇格拉底就不會死了。”

    “會好起來的,”貝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顫抖的後背,重複道,“會好起來的,約納斯。”

    “幾時才能好起來啊……”

    這聲望著天的長嘆直到他倒下的那天,都沒有人給出回答。

    ………………

    “總體而言,就是他在報社發表了一些當局不喜歡聽的言論,”貝拉輕聲說道,“以至於他們想要除掉他,在朋友的幫助下,他逃到了巴黎,並獲得了一份合法的身份與簽證。”

    “這麼說您之前的說辭還真的成真了?”納爾遜挑了挑眉毛,“就是關於秘密警察的那一段?”

    “是啊,我的妹妹,你媽媽告訴我,我有一些成為預言家的天分。”

    “我覺得也是呢,畢竟您從我小時候就說我長大以後會變得很帥呢。”

    “這點你倒是挺像約納斯,”貝拉翻了個白眼,“確實,當人變得不要臉以後,美醜的標準都可以隨意制定。”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納爾遜先是用低沉的聲音模擬了巫婆,又學著妖精的聲線怪叫道,“哦!是貝拉!”

    “哈哈,真是個乖孩子,”貝拉摸了摸納爾遜的頭髮,搖搖頭,“你這個版本的白雪公主不會是一個黑人吧?”

    “等格林兄弟後人的版權到期以後,我就這麼改編一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