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95章 (二合一章)

    前方似乎傳來了馬蹄聲,所有人都驚訝地抬起頭往遠處看,隨即慌亂地起身。

    頭戴皮氈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貴族縱馬疾馳而來,馬蹄停在綠洲邊緣,並不下馬,揮舞著馬鞭,大聲嚷嚷著什麼。

    車隊裡奔出來一個領頭打扮的男人,作揖賠笑說著什麼。

    說了什麼,夢境是靜默的。姜鸞什麼也聽不清。

    無比怪異的夢境裡,她又驚駭又詫異,眼睜睜看著,兩個婆子從車裡扶出打扮精緻的姜雙鷺。

    姜雙鷺一動不動地站在車邊,眼神空洞,大風颳起她華美的長裙,彷彿個毫無生氣的木人。

    那突厥貴族縱馬騎過來幾步,駿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馬鼻子的白氣呵到了姜雙鷺的身上。

    突厥貴族在馬上彎腰下來,單手攥住姜雙鷺的下頜,往上一抬。

    罕見的姣美精緻的面容,突兀地出現在光線黯淡的石崖下。瑩白的肌膚彷彿自帶了光亮,映照著周圍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馬背上的突厥貴族看呆了一瞬間。

    他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對旁邊長揖賠笑的中年男人大聲說了幾句。

    卻依舊什麼也聽不見。

    姜鸞在夢裡也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盯著眼前難以想象的場面,想,“既然叫我夢見,又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謬的夢,還是二姊被凶煞氣魘住了的噩夢?我既然入了夢,讓我看個明白。”

    她這般想著,視野便倏然接近了。

    馬車邊毫無動作的姜雙鷺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驚動了似的,往她的視線方向望過來一眼。

    就在視線交匯的瞬間,姜鸞忽然能聽見了。

    不止聽得見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連同旁邊呼嘯的狂風聲都聽得見了。

    馬背上的皮裘貴族說的是突厥語。中原車隊派過來的男人似乎是個通譯,勉強能以突厥語交流。

    通譯點頭哈腰地說了幾句,突厥貴族撥馬圍著姜雙鷺所在的車馬繞了幾圈,滿意地喊了一句什麼,帶著數十突厥輕騎原路回去。

    車隊通譯直起了腰,昂著頭,換了一副傲慢語氣,對姜雙鷺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剛才那位來頭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長子,突厥王庭的左賢王!左賢王來替他父親相看公主,剛才發話下來,說相看得很滿意。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姜雙鷺毫無表情地聽完,回身上了馬車。

    兩個婆子警惕地盯著她的動作,一左一右地緊隨著回去車裡。

    一個婆子仔細瞄著姜雙鷺的表情,揣度著勸慰她, “公主不必擔憂什麼。他們這些突厥蠻子可不講究我們中原的貞潔。男女蠻子互相看對眼了,直接滾草堆裡,當場成就了好事。女兒家經歷的男人越多,他們越喜歡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語,竟然敢當著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說出口,姜鸞在夢裡震驚之餘,幾乎遏制不住心底升騰而起的憤怒和殺意。

    夢裡的姜雙鷺卻依舊沒什麼反應地坐著。

    另一個婆子搓著手笑,“公主是我們韓帥的人。韓帥心裡記掛著公主,臨行前韓帥都說了,突厥人新換的大可汗兵強馬壯,和他們對打兩敗俱傷,聯合才是上策。送公主來和親只是權宜之計。公主忍耐個一兩年,讓韓帥騰出手,先把南邊裴氏逆賊的偽國勢力給滅了,把公主的妹妹漢陽公主從裴氏逆賊的手裡解救出來,確立了我們這邊是大聞朝正統,再掉回頭,集中兵力剿滅北邊的突厥,迎回公主。”

    頭一個婆子諂笑道,“公主此行出塞,為國立下大功。韓帥過兩年迎回公主之後,定然會迎娶公主的。”

    姜鸞在夢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情況。看起來竟像是前世不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們口中的韓帥是誰?裴顯怎麼又成了她們口中的‘南邊的逆賊勢力?’

    ……大聞朝正統?

    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忽然閃過腦海,韓帥……韓震龍!

    難道上一世,她從冰寒的洛水裡僥倖逃生,渾渾噩噩躺在病榻上,幾度和閻王擦身而過的那個秋冬……

    二姊並沒有歿在京城動亂的當夜,而是被韓震龍那廝劫掠了去?!

    始終不言不語不動,如同假人的姜雙鷺終於有了反應。

    “為國立下大功?”她輕聲道,“為哪個國?韓震龍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偽國?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裡一個姜氏嫡系都沒有了,他憑什麼立國,憑什麼自稱是大聞朝正統?”

    兩個婆子驚慌起來,齊齊就要按她的嘴,“哎喲,公主小聲些,莫讓外頭聽見了。我們韓帥是救國的大忠臣,南邊的裴顯才是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逆賊!”

    夢裡的姜雙鷺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從小寬和柔順,那笑容是她臉上極少見到的帶著濃烈嘲諷意味的笑。

    隨即不再看面前兩個言語可憎的婆子,目光轉向車外。

    她輕聲道,“送我出塞和親,韓震龍會後悔的。”

    ——————

    夜色濃黑,姜鸞從暗無天日的噩夢裡驚醒。

    姜雙鷺在她身側,平穩地沉睡著。她今夜沒有做任何的噩夢,是她半個多以來的難得的好覺,睡得格外香甜。

    姜鸞的手,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勢,和二姊的手握在一處。

    她覺得難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實,但細想卻又處處合理,和她後來遇到的事絲絲入扣地對應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養病的那個秋冬,雖然終日渾渾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長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問了幾次,裴顯起先不答,但等天氣入了冬,一切蓋棺論定,議定了諡號之後,他簡短地告訴她,‘聖人病逝於京城大亂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問了更多遍,臘月裡問,除夕新年裡問。起先還追問下落,後來只問‘活著還是死了?’

    裴顯始終不答。

    直到第二年開春後,她終於從他的嘴裡聽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樣都是噩耗,兄姊兩人的噩耗為什麼非要隔了那麼久,一個一個地告訴她。她原以為自己身體太差,裴顯怕她難以承受,故意隔了幾個月才說。

    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

    在她纏綿病榻、在生死間搏鬥的那幾個月,裴顯瞞下了那段時間內所有的外界動盪。

    她從未聽他提起韓震龍挾持懿和公主,帶兵逃竄北方,自立偽國的事。

    她也從未聽說過兩股勢力之間如何爭鬥的細節。

    那年天氣開了春,她的身子沒有秋冬時候要命了,他終於告訴她,懿和公主薨逝,卻又不肯說細節。

    姜鸞是個不肯罷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來和這個兄長不親近,但二姊是怎麼薨逝的,何時、何處薨逝的,她不肯就這麼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時間,她見了面就問。見一次,問一次。

    裴顯被她問煩了,有天見面,她再次問起的時候,他直接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黑底木牌靈位,往姜鸞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靈位在此。有什麼要問的,自己去問她。其餘的恕臣無可奉告。”

    姜鸞氣得拿起身邊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熱茶湯潑了他一身。

    那是姜鸞頭一次被他氣哭,一邊哭一邊罵,裴顯捧著溼淋淋的袖子坐在旁邊聽。

    她身子虛得很,罵了幾句就喘得再也罵不下去,人氣得像個河豚,抱著二姊的靈位無聲地流眼淚。

    裴顯就看著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場,說了句,“臣告退。” 起身走了。

    之後的幾個月,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了。每天對著宮裡的呂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長的三四個月過後,那時候已經過了盛夏,初秋尚餘暑氣,她的身子在夏日裡恢復了不少,可以在宮人的攙扶下,在細碎的初秋陽光裡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宮道邊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片熱鬧喧譁。宮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處,聽到有禁軍從遠處飛跑過來,一路敲鑼狂喊,

    “前方戰報!我軍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