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85章 第 85 章

    章御史躺家裡養了兩個月的傷,好了傷疤忘了疼,回御史臺沒幾天,又再次上奏,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個月的鉅額軍餉吃喝,拖垮朝廷財政,捅出另一個大簍子。

    勤王軍紛紛上書喊冤,討要勤王賞賜,朝廷焦頭爛額,直接導致了後面盧氏定罪,鉅額家產抄沒國庫,用來發了勤王賞賜的種種後續事。

    經歷了這兩場驚天動地的大彈劾,章御史算是徹底出了名。

    御史臺的大炮仗,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出入朝會的時候,文武重臣們見了章御史的影子都繞著走。

    現在他案上抄錄的這本奏章,就是章大炮仗今日新奏上朝廷的第三本奏本。

    上奏的內容,是去年那場太行山兵敗的後續事。

    裴顯的目光,落在奏本的激烈字句上:

    “……旌旗棄毀,白骨裸地;陰風幽慘,日月無光。”

    時隔一年,章大炮仗想起了陣亡的八萬將士,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英烈,任由白骨裸露荒野。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

    說的是實誠話,講得有道理。上奏本的時間也正好,這位大炮仗死裡逃生了一場,多出點心眼,專挑了公主出降、政事堂不開的大日子奏上朝廷,給足各方一整天的時間準備。

    裴顯在謝徵的大將軍府裡吃席時,接到了章御史的抄錄奏本。

    為戰死英靈招魂是一樁大功績,無論派遣朝廷官員還是皇家宗室去,此行必然載入青史。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朝廷派誰去收屍招魂。

    他心目中的人選當仁不讓,必然是是姜鸞。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惜和反對之人當眾撕破臉,威脅利誘,也要把姜鸞推上去,把這樁青史留名的大功績給她。

    但給了她大功績之後呢。

    如今初入東宮、朝堂上猶顯稚嫩的皇太女,一旦身上有了功績,有了聲望,彷彿青雲助力,雛鳳初鳴……她就要展翅沖天了。

    她展翅沖天了,他自己呢。

    是不是要被她落下了。

    兵馬元帥府書房裡黯淡的燈火,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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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慣例進政事堂時,裴顯的臉色不太對,隱約帶出幾分風雨欲來的沉鬱氣息。

    他臉色不對勁,就連對坐的崔中丞都瞧出來了。

    “裴中書可是有什麼誤會?”崔知海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家不成器的小侄和令六侄女新婚至今,小夫妻倆琴瑟和鳴,前日雖然為了飲食習俗不同生出了點極小的口角,當日便和好了……”

    裴顯已經回過了神。

    他神色如常地接過了話頭,“崔中丞不必誤會,崔家小郎和我家六娘小夫妻琴瑟和鳴,裴某是知道的。昨晚在驃騎大將軍府喝多了喜酒,夜裡沒睡好。叫崔中丞看出來了,慚愧。”

    兩人說笑閒談了幾句,李相從門外進來了。

    李相的臉色最近一直都不大好,今日進來時同樣地面沉如水。見了明堂裡喝茶閒談、聊起剛成親的兩家小輩的兩位聯姻重臣,臉色更不好了三分。

    “兩位英年銳氣,胸中能藏萬千丘壑,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像老夫,年紀大了,心裡藏不住事,不能像兩位談笑風生。”

    李相入坐首位,把袖裡揣的奏本扔在長案上。

    “崔中丞,你們御史臺出了個耿介忠臣,三次奏本上奏,本本驚天動地,足以名留青史啊!”

    裴顯坐在原處聽著,李相話裡話外地冒火,他四平八穩地喝了口茶。

    崔知海被點名道姓,右眼皮子一跳,已經猜出了七分。過去打開奏本,沒看內容,先扒拉到末尾,看了眼署名。

    他雖說是御史臺的領頭人,管不住手下的大炮仗,見了奏本末尾的‘章還邱’這個署名就牙酸。

    章御史的第三本奏本,他昨天已經拜讀過一遍了。

    “四月了。去年那場兵禍確實是滿一年了。八萬將士埋骨太行山下,章御史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將士,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崔知海感慨起來,把奏本拿給裴顯過目,搖頭嘆息,“葬身太行山下的都是京畿將士,南衙禁軍十六衛的好兒郎,慘烈啊。”

    裴顯一目十行地看完,把奏本合起,放於長案上。

    “李相覺得如何?”

    李相放下茶杯,不冷不熱地道,“為戰死英烈招魂,理所應當。但先帝已經葬入帝陵。逝者已矣,去年商議諡號時,已經蓋棺論定了一回;我等身為臣下,不能再追索罪責了。”

    李相說的是去年八月裡暴卒的延熙帝。

    他的看法,代表著朝廷中眾多文臣的看法,就連崔知海也微微點頭。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掌管朝廷的錢袋子,所以他額外多說了一句,

    “朝廷財政今年還是缺錢。戰場招魂可,大張旗鼓的收斂屍骨,運回京城,嘶……八萬具棺木,老夫看就不必了吧。”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絲毫不意外。

    三人商議了一陣,議定下來。

    花費了最多時間商議的,當然就是代表朝廷,前去太行山招魂的人選。

    李相想請顧娘娘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天家日月,夫妻一體。聖人病重,理應由皇后代行。’

    在座的沒有傻子,估猜李相的意思,如果不是小殿下年紀太小,怕死地屍氣衝撞了嬰兒不好,李相最想提議的其實應該是小殿下。

    崔知海嘆著氣又把奏本打開,從頭到尾仔細重讀了一遍。

    御史臺的大炮仗捅出來的簍子,他這個頂頭上司哪能袖手旁觀呢。

    下場吧。

    崔知海發表意見:“皇太女殿下身份貴重,僅次於聖人,代表皇家極度尊崇。皇太女親去戰場,為戰死將士英靈招魂,此為國葬。理應由皇太女去。”

    兩人的目光望向至今沒有表態的裴顯。

    裴顯的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他的目光越過大開的窗戶,看向天邊遊蕩的幾縷流雲。

    伸展而肆意,在風裡隨心所欲地變幻形狀,如何甘願被攫取。

    對著天邊的流雲,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卻浮現了昨夜夢裡的那道蒼白羸弱的身影,虛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不是個好兆頭。

    荒謬。

    昨晚的種種事皆荒謬。

    半夜被當街拒絕得荒謬。自己做的怪夢荒謬。夢醒了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淬滿毒火的念頭更為荒謬。

    指尖在茶案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他沉著地提議,“崔中丞說的極是。招魂大事,理應由皇太女殿下去。代表皇家,殤歌祭祀,給戰死將士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