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萬里之外的匈奴正進行著看不見的變動,長安,同樣迎來了一件大事,叫少府轟隆隆地運作起來,滿朝隨之震動。 起因是雁門郡接到了草原逃民來投。 草原逃民在如今並不稀奇。早在秦末亂世之際,中原無暇北顧,於是河南地落入了匈奴囊中,一塊天然的屏障與養馬地就此消失,百姓四處奔逃,幸運者安居南地,不幸者落入敵手。 等到大漢畝產四石的消息飛入四方,從前陸陸續續三兩個的逃民,霎時變為一大團一大團。邊境數郡同時接到長安的指示,在保存實力不起衝突的前提之下,能接應便接應,他們都是大漢的子民啊。 而今稀奇在來投的人,身份極為特殊。 秦朝遺民、貴族,秦少府令之子——與身不由己的庶民不同,他是自願北上,不肯接受漢代秦器的事實,從而舉家避世,遠遁草原。 名為“巹”的老人,手牽幼子,步伐蹣跚地走在灞橋之上,任誰也看不出來他才三十多的年紀。緊隨其後的家人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身軀瑟縮,不時有河岸上的百姓好奇望來,一眼望見護送他們的軍士,眼帶敬畏,視線卻不曾轉移開。 也賴話劇在長安的巡演,維持秩序的兵卒彷彿褪去了那層叫人恐懼的光環。有天子嚴令,中尉監督,他們秋毫不犯,百姓很快膽大了起來,敬畏之中夾雜了些許親近,聽說未央宮的帝王已經叫人排演第二齣了! 如今他們對待長安以外的郡民,那叫一個有優越感。 聽說關中數縣的鄉老,已經聯名上書給內史,請他在陛下面前說說好話,有朝一日讓話劇“下鄉”——總之一句話,長安可以,關中為什麼不可以? 關中上了書,關中以外的各郡又不滿意了,據說邯鄲郡連同梁國雎陽的陳奏已在路上,都是從前梁王治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如此勁爆的消息還是演出結束之後,桃侯親自講出來的,聽得長安百姓渾身舒爽,滿足敢爆棚。 巹蒼老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掠過。 這些百姓或許不健壯,不富裕,但各異的面孔洋溢著的是希望,是昂揚。他頓時恍惚起來,當年秦失其鹿,九州大地啼泣遍佈,那副慘絕人寰的景象他不願看,卻深深記在了心裡。 便是始皇陛下在世,他治下的庶民,有過得這麼好……麼? 不一樣的,巹告訴自己,可灞河流動的波濤,還有周圍傳來清脆的笑聲,明明白白告訴了他,一旦天下安定,庶民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十數年前,大漢創立者不敵匈奴,數年前,大漢皇太后更是蒙受屈辱。儘管史書記下了今日的狼狽,儘管巹為此嘲笑、不屑,但他看見灞橋兩岸的一幕幕,忽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他的家人眼底,充斥的全是渴望。 …… 巹的手裡握有許多秦少府失傳的技術,自身更是一位鍛造大師,稍稍懂行的雁門郡官吏一看,呼吸都粗重起來。 消 息上報代王,代王明顯也十分重視,快馬加鞭派遣軍士,護送巹一家人前往長安。 可以說,巹歸附的意義遠超以往,秦人,還是秦貴族,這說明了什麼? 這是太后執政的成績,也是年幼天子的政績,連頑固不化的暴秦貴族都被折服了,不就證明當今兩宮實乃英主麼! 臣子們打了雞血一般,史官同樣大書特書,其中,九卿之一的少府令最為亢奮。要知道秦少府是最先進也是最龐大的國家機器,可惜當年的戰亂與大火,讓漢少府與之斷了層,而今機遇重現,透出一點都能讓他如獲至寶了。 未央宮中,陽少府伸長脖子,猶如等待丈夫歸家的妻。 劉越:“……” 小陛下點評:“陽卿若回頭看看,就會發現御史大夫快忍不住了。”忍不住將他彈劾。 呂雉坐在一旁,見狀失笑,越兒對周昌好似有一點點小怨氣。 巹想都沒有想過,他會被大漢君主親自接見,還是一種正式的、彰顯禮儀的接見。見他躑躅原地,遲遲沒有跪拜,滿朝文武彷彿沒看見似的,陽少府很快出列,笑成一朵花似的開口了。 實則君臣早有商議,此人需要特殊對待。 他們是想要人家的效忠嗎? 不是。 他們只饞人家的技術! 擺出一副鄭重的架勢,表明他們歡迎像巹這般的遺民,不論是秦是趙還是韓魏,他們大漢心胸寬廣,不去計較從前的恩怨。如果能被別的人才看見,攜帶多多的技術歸附,那就更好了。 唱一出禮賢下士的戲,何樂而不為? 陽少府親切地開始推銷,表示你來包吃包住,保證五險一金,病了有神醫把脈,無聊了看化學家煉丹。 眼見推銷差不多了,陽少府意猶未盡地住口,緊接著太后授官,天子關懷,劉越嚴肅地道:“你來,利在千秋。我們的作為,都是為了讓百姓過得更好,吃飽穿暖,才是他們畢生的追求。” 巹暈暈乎乎,被打包送進了少府。 至於巹本人願不願意傳授技術,不在他們考慮的範圍內。 劉越淡定極了,他藏著掖著也不怕,有墨者在,還怕偷學不來? 回到後殿,劉越脫下冠冕,換上輕便的短打服,郅都在一旁守衛,忽而拱起了手。 年輕的梅花司司長表達了他的擔憂,表示萬一再來一出“大楚興,陳勝王”,讓秦人糾集煽動,威脅到陛下,那就不好了。 郅都道:“臣以為暗中監視……” 劉越就喜歡這樣體貼的臣子,小圓臉沉吟一瞬:“愛卿所說有理。” 他用信任的目光看著郅都,讓他自由發揮,不要驚嚇到人,郅都當即領命,步伐匆匆地告退了。 …… 轉眼一個月過去。 第一個投奔梁園的墨家弟子蘇緩,而今成了新的鉅子候選人。四五年的時光流逝,他上山下河,就學墨院,一身本事更勝往昔,如今隨師叔一道在少府任職。 自從少府來了新人, 他古怪, 話少,虛弱,卻是才華橫溢,碰撞間,讓人生出數不盡的靈感。 少府令對他很是看重,蘇緩與他交流過幾句,更是有所心得。 今日歸來以後,蘇緩便坐在田壟之間,默默思索著什麼。片刻抬起頭,見曲逆侯世子陳買提著一個模樣從未見過的播種工具在他面前經過,蘇緩眼睛一亮:“你這是要去哪兒?” 墨家與剛復興不久的農家,人數少,在儒法兩家的虎視眈眈下,很有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意思,陳買與他也是熟識。 聞言,陳買答道:“去惠王府。” 惠王邀請他前往農田,正好,陳買需要驗證一番他手中的工具便不便利,若是成功了,再進宮彙報陛下。 蘇緩點點頭,拉過了他,繼而神神秘秘道:“要不要與我合作?” 陳買一愣:“什麼合作?” 蘇緩鬆開手,掌心躺著數粒乾癟的麥種:“我有辦法,將它們用工具分殼。” 陳買聽著,頓時震驚。當下麥種吃著割喉,剝殼難,生煮也遠不如粟米柔軟,所以百姓們都不愛吃。 蘇緩講起他從少府“怪人”那兒,見到兩塊圓圓的大石頭,它們合在一塊,其上雕刻出細細的水渠,用力一轉,竟是能夠將重物磨成粉末,如同一個齒輪般。 蘇緩靈光乍現,覺得此物實乃天賜,若是加以改進,用途可以多種多樣! 恰好聽見有百姓在田壟抱怨,小麥剝殼太不方便了,他便思索起來,麥與殼到底能不能用石磨分離? 與此同時,剝了殼的麥,又可不可以用來磨粉呢? 他心裡存了事,需要農家傳人陳買的理論支持。 陳買沉穩地答應下來,等辦完手中的事,迅速與蘇緩湊到了一塊。見他們“不務正業”,從農戶手中討來麥種,便直衝少府造物坊,長輩們搖了搖頭,笑著隨他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