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四木 作品

第85章 不必進新人

    可就連這樣身份的官員,也私心頗多。

    這是十一月裡的摺子。

    奏的是因冬日北方河道結冰,許多浙江的船隻能被迫留在山東河道無法返回之事。

    這也是常有事,太后往下看去,只見滿保還提出瞭解決方案:浙江糧道蔣國英預備先從漕運上支十五萬兩銀子,新造六百餘艘船應急。將來的五年裡再用這六百艘新船逐漸將漕運上已滿年限的老舊船隻共五百八十餘艘陸續替換下來,此項更換船隻便不再向戶部支領銀錢,以平賬目。

    太后看過一遍,頗為不解問道:“哀家不通外事,但若要以後宮事兒來類比著瞧——一時舊物不湊手令挪了庫銀打造新的,倒不失為應急之法,難道這不行嗎?”

    老舊船隻總要換的,提前支用出銀子造新船,既能解了冬日船隻不足的急用,又能用之與將來,難道不好嗎?

    皇上頷首:“是,若只看滿保上的摺子,倒不失為靈巧不拘泥之法,朕只怕還要賞他跟蔣國英!”

    隨後皇上一點頭,蘇培盛就遞上另外的摺子。

    太后注意到,這些摺子是裝在一種帶鎖木匣裡的,可見是密摺。

    太后取過細看後,不由勃然而怒:“這滿保和蔣英國竟敢如此欺瞞皇上?”

    這幾封密摺分別是蘇州織造高斌以及山東糧道黃奇峰等人上的。

    山東糧道上的密摺意在說明山東地段的河道雖結冰,但他們山東糧道早料著此事,所以早命浙江的船提早返航了。‘聽說’浙江糧道以船隻困於山東境地為由要建新船,他們實不知此事為何。又不敢擅揣,就密摺報與皇上知曉。

    這明顯是個不想背鍋的在拼命甩頭:浙江要銀子要船是自己的貓膩!我們啥也不知道,可別牽扯我大山東官場,請皇上明察!

    而就在江南之地的高斌,摺子則告狀告的更直白:蔣國英於糧道上有十萬兩銀子的虧空,故藉口造船之事,上通浙江督撫滿保,意圖支取浙江漕運稅收填補自己的虧空!至於那六百艘新船並非新造,乃蔣國英派人勒索漕運上商戶民戶,逼取徵用民船,稍加修造作偽以填塞數目。

    太后抬起頭看著皇上。

    皇上面對著這世對自己全然只有關懷的生母道:“額娘從前問過朕,為何要比皇阿瑪年間多增數十倍可上密摺的官員數,每日看這樣多的摺子,豈不是太勞累了自己——如今這就是答案。”

    “若是山東糧道不能上密摺,若是高斌等浙江官員不能上密摺,那滿保的摺子朕就會批覆下去。”

    “一旦這樣的摺子照行,滿保無事,蔣英國無事,甚至朕的浙江糧道也無事——蔣英國將虧空補了朕倒是不虧的。”

    “但皇額娘,漕運上數百民戶只怕要傾家蕩產。以蔣英國為人,必然不會去勒索那些有官場關係的漕丁,只怕會去逼迫沒有靠山的升斗之民。許多漕丁漕農一家幾代人就以一船為生計,若失船隻,舉家投水赴死者只怕也不在少數。”

    皇上將手覆蓋在密摺的木盒上,儘量張開,像是希望自己的手能覆蓋到整個天下,能庇護他所有的子民。

    可人非佛陀,隻手可覆天地。

    “故而朕只能將心耳神意付之於天下。若是朕於養心殿多批一刻摺子,能救六百戶漕丁,朕如何能不去做呢!”

    太后望著兒子,只覺得眼睛酸楚。

    她還記得先帝爺在時,皇上自稱天下第一閒人的樣子,正是為了不露出奪嫡之心讓先帝猜忌。

    那時候這孩子一定心裡很苦吧。

    哀民生之多艱,當時卻只能袖手於民生之多艱。

    太后不免摘了花鏡,拿帕子拭淚道:“皇帝的苦心哀家所知不能有萬一。但這些年哀家哪怕身在後宮,也聽了許多皇帝登基以來所籌措的大事。便如攤丁入畝、改土歸流,官紳一體當差,哪件不是千頭萬緒的大事?卻都是幾年間就料理了。”

    “哀家自不能攔著你改動朝綱,但有時想想就心疼,都不知你是如何撐下來的,每日要批多少奏摺見多少人,要將自己忙成什麼樣子。”

    皇上只露出一點疲倦的笑意。

    皇額娘哪裡知道。

    在四年內做完這些事,就已經是他控制後的結果了。前世這些事都是在他登基兩年內辦完的,期間甚至還加上了平定青海叛亂之戰。此世已然是儘量放緩節奏,把之前疏漏都彌補的結果了。

    皇上面容上當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志的堅定:“朕只想著內外一心,為國家萬民謀生謀安居。”

    “皇額娘也知道,朕於酒色二字上實覺不過如此,很不必沉溺。”[1]

    “如今後宮人就不少,朕覺得信嬪相處著舒坦可心,若去後宮,便想著去永和宮才能真的放鬆歡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宮一處,也就夠了,再多朕也無暇去的,徒增事爾。”

    不必皇上多解釋,太后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後宮就有許多妃嬪未曾侍寢甚至未曾面聖過,也是妥妥的新人,那麼明年再多選人進來也是一樣的,他照舊沒時間去召見去一一選看這些妃嬪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志本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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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此事太過突然,太后還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後,才接受了這件事。

    最後釋然一笑,直接問皇上道:“你不留新人這事兒,信嬪知道嗎?”背後還藏著一句,不是信嬪跟當年貴妃一樣,立志要一直專寵吧?

    其實太后直接把這話問出來,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見皇額娘也很喜歡她。直問出來才顯得沒有芥蒂,要是太后反而絕口不肯提信嬪,說不定才是心裡直接存了偏見。

    皇上今日來跟太后將話說透,原就是發自肺腑的。

    更不會讓妃嬪替自己擔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後世或以為是,或以為非,皆朕身任之,於臣工無與也[2]”,不讓臣子替自己背鍋。

    何況信嬪是自己的人,他既然來跟太后說這件事,當然要慮著太后誤會是信嬪恃寵而驕不肯後宮進新人。

    皇上搖頭:“她並不知道。朕只是自己這樣想著,便先來與皇額娘說。”

    太后最後也是一嘆一笑:“罷了。都隨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爺那等八歲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莊太后那般能夠操心勞力的太后。幫不上你什麼,總不能還倚著長輩的身份,強令你做些什麼不樂意的事兒。”

    “若是辜負了你為天下萬民的志向,哀家才是對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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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這夜與太后剖心相談甚久,只覺心中塊壘消除了不少。

    談的是今生事,太后卻不知,皇上彌補的是從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這要忙的多,也可以說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夠永恆的沒有情緒的轉著。有時候皇上也覺得疲憊深重,也覺得委屈,可並沒有長輩親人能訴說。

    養心殿裡的佛堂,仿照乾清宮的偏殿一樣,掛著先帝和太后的像。

    皇上有時累的緊了,就會去佛堂盤膝而坐,與阿瑪額娘說說話,訴訴苦。只是他心中清楚,他對著傾訴的,是他擬想出來的愛護體諒他的父母。而並不是已經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爺和孝恭仁太后。畢竟他真正的父母,一個是君心難測的皇上;一個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後,甚至都不肯當太后的額娘。

    從頭到尾,能聽他傾訴的長輩,也只有捏造出來的慈愛虛像而已。

    可如今,他終是有了會安慰他體諒他一切決定的長輩。

    太后方才的眼淚,也是落在皇上心裡,填補了很多年前,他坐在兩張畫像前的傷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壇雲居,皇上坐在轎輦上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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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後,卻被告知信嬪不在宮中,而是去金魚池看魚了。

    皇上止住內監要去通傳請信嬪回來迎駕的步子,只道:“朕過去。”

    方才與太后說過話後,皇上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心境與一種親人體諒下越發要繼往開來奮進的激動。

    也急迫的想跟信嬪說說話。

    自己這樣的選擇,她能明白嗎?這樣來自於他的鄭重的長久信任,她會擔負起來,在接下來永遠不變地陪在自己身邊嗎?

    前世的十多年印證過這裡的許多人,可唯獨她,是這個世界新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