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一切的轉變在於那個雷雨交加的夏夜,  在寧清和蘇綏來到蘇家的第三年夏天。

    這個時候的蘇紀已經長到了十二歲的年紀,開始步入青春期的男孩還沒有正式踏入成年人的世界,卻也並非如孩童時代一竅不通。

    他為蘇綏講完晚安故事,  正要準備離開的時候,窗外忽然扯起了電閃雷鳴,  轟鳴的雷聲彷彿要把鼓膜震破。蘇紀從小就怕打雷,  下意識的打了個激靈,  但出於“哥哥”應該保持的形象,他不僅強撐著害怕,還反過來安慰蘇綏。

    小孩兒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盯著蘇紀,  一眼就看穿了他對雷聲的恐懼,奶聲奶氣的問哥哥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睡。

    “有我陪著你,  就不會害怕啦。”

    小嗓音又奶又甜,  這句話更是帶著十足的吸引力。

    蘇紀渾身一僵,  可不願意在這麼一個小不點面前丟了面子,嘴硬道:“胡、胡說!誰、誰害怕了!我才不需要有誰陪呢,每次打雷我都是一個人睡的!”

    蘇綏趴在床上,  漾出的微笑奶呼呼的,心裡卻在想:蘇紀還真可憐啊,  長這麼大打雷害怕都沒有人管過他。

    “哦,好吧,  那哥哥晚安。”

    “晚、晚安,  你要是害怕了,  可以來找我!”

    走出蘇綏的房間門後,蘇紀立馬就後悔了——實際上在他拒絕蘇綏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

    他扭扭捏捏的想,  弟弟怎麼不多再邀請他一下呢,  要是再多邀請一下,  他肯定就答應了。

    今晚三個大人都出門去了,所以家裡沒有人在,偌大一個蘇家別墅,此刻顯得尤為空曠。

    蘇紀一個人走在二樓的過道,聽著屋外時不時傳來的驚天動地的雷聲,嚇得走路腿都哆嗦。

    一從房間裡出來,蘇紀就被一陣帶著水霧的冷風撲在臉上,渾身都被弄得潮潮的很不舒服。他趴到欄杆處往下一看,一樓的落地窗竟然沒有關,狂風從外面灌了進來,夾雜著刺耳的雷聲和瓢潑大雨,幾乎淹沒了陽臺,甚至滲了好些雨水到客廳。

    蘇紀雖然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打算下樓去把窗戶關上,免得第二天一起來整棟房子都被水淹了。

    他拍了拍燈座開關,原本應該瞬間明亮起來的客廳卻沒有一點動靜,明明剛才在蘇綏房間時都還有電,就出來的這一會兒功夫就沒電了。

    蘇紀沒辦法,只能強忍著害怕扶著樓梯把手,在黑暗中一點一點的往下挪。

    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一腳踩空摔下去,摔個狠的。

    下到一半時,整個客廳忽然明亮了一下,帶著閃電劃破夜空時的“轟隆”聲,就像有人拿鑼鼓“啪”的一聲敲響在蘇紀耳邊。

    他的腿猛地顫抖了一下,差點就沒踩穩下一級樓梯。

    蘇紀的心臟都跟著懸停了一瞬,耳朵邊只有被無限拉長的雷聲,和胸腔裡器官瘋狂跳動的聲音。

    以及,女人失控的尖叫聲——

    藉著閃電那一瞬間的光亮,蘇紀看清了客廳的沙發上,他的父親正壓著寧清親嘴,滿臉都是醉酒之後的意亂情迷。

    寧清蒼白著一張臉,透明的淚水就像不斷被狂風捲進來的雨水,淅淅瀝瀝的流個不停。

    呼嘯的風聲仍在繼續,將花園裡柏樹粗壯的樹枝都攔腰吹斷,不堪重負,沉沉的倒在泥濘的地裡,激起一大片積水;震耳欲聾的雷聲毫無規律性的響起,嚇得蘇紀甚至忘記了遮住耳朵。

    於是四面八方的各種聲音都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就像溺斃在深海里,到處都是窒息的鹹溼海水,無論怎麼揮手逃避也逃不了往下墜的既定命運。

    稀里嘩啦的雨聲就彷彿烏壓壓的天空被扯出了一道口子,雨水決堤似的往下流傾瀉,來勢洶洶彷彿要吞沒一切。

    風聲、雷聲、雨聲,卻將別墅裡的環境襯托的更加安靜,安靜到令人心慌的地步。蘇紀只覺得心臟越跳越快,把他的耳膜都要震破了,渾身的血液也瘋狂倒流,令他眼睛充血的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

    寧清瘋了一樣的抗拒著蘇華東的接近和示愛,她淒厲的尖叫比雷鳴還要讓人害怕。但她的呼救、她的掙扎,卻如同那棵在風雨裡苦苦搖曳的柏樹,最終不堪重負,還是悄無聲息的斷在喧鬧的夏日雷雨夜裡。奮力鬧出的所有動靜,都被風聲雨聲雷聲通通吞沒,掩藏在潮溼悶熱的磅礴大雨之中。

    終於到了這一刻,無比直觀的戳破一切後,蘇紀才忽然解答出三年前自己提出的那個疑問:

    蘇華東為什麼要對妻子的乾妹妹這麼好。

    原來答案就是這麼的簡單,這麼的荒唐又狗血。

    下一個閃電威風凜凜劃破黑暗的瞬間,沙發上的兩個人顯然也看見了跌坐在樓梯上的蘇紀。

    他看到寧清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尖叫,她的聲音裡摻雜著即便是未經世事的小孩兒也聽得懂的絕望,高高揚起的脖子如同瀕死的白天鵝。

    然後是更劇烈的掙扎。

    蘇華東也看見了兒子,但他就只是看了一眼,那一眼裡沒有任何多餘的特殊情感,甚至連在其身上多停留一秒都不曾。

    哪怕隔了這麼遠,蘇紀都能夠聞到蘇華東身上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酒精味。他知道今天是寧清的生日,所以父母很早就帶她出去慶祝了。

    這樣的日子的確是一個可以合理地喝醉酒的好日子,只是蘇紀不敢確定,蘇華東是一時興起單純喝多了,還是故意讓自己喝得看起來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樣子。

    而且,三個人一起出去的,回來時為什麼只有兩個人。

    黃月琴呢?他媽媽呢?蘇華東的妻子呢?寧清的姐姐呢?

    她在哪裡?

    但這個問題在此刻看起來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蘇華東似乎真的打算在親生兒子面前,就這麼強要了寧清——

    他打算當著蘇紀的面出軌。

    蘇紀在撞破兩人之間真實關係的那一刻就已經嚇傻了,他呆呆地跌坐在冰涼的樓梯上,曾經的“混世魔王”如今嚇得如同一隻扭著內八、一屁股摔傻了的蠢貨鴨子。

    但下一秒,蘇紀又驚慌的大叫起來:“著火了!”

    蘇華東再獸性大發,也不至於真的連命都不要。他停下撕扯寧清上衣的手,順著蘇紀手指的方向往二樓看了一眼,配電室的方向火光亂竄,是黑暗裡除了電閃雷鳴以外唯一的光源。

    那火光正在以秒的速度往外擴散蔓延,再不及時撲滅,會順著電路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內將整座別墅包圍在滔天火海之中,到時候在這座別墅裡的人就都得死。

    蘇華東放開寧清,往二樓的方向衝了上去,在經過蘇紀時,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好像只是經過了一團空氣。

    寧清掙扎的動作停了下來,掛滿淚水的美麗臉龐上此時多了一份劫後餘生的慶幸,整個人如同風雨中被淋溼的一地花瓣,充滿著破碎的精緻感。

    她知道今晚得救了,也知道今晚救了她的人是誰。

    不是蘇華東的那個從見到自己就毫不掩飾憎惡的兒子,而是——

    她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某一個方向。

    蘇紀發現同樣都是抬頭,但蘇華東看向的是配電室的方向,而寧清看向的是他身後的方向。

    所以,他身後有什麼?

    蘇紀猛地回過頭,八歲的蘇綏捧著燭臺,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他站在最高的地方,跳動的燭火將他的影子也跟著拉扯,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蘇綏居高臨下的看著眼前發生的所有一切,白淨的、稚嫩的臉蛋上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琥珀色的眼睛被暖黃的燭光染得更是明煦溫暖,卻讓蘇紀無端的打了一個寒顫,一股滅頂的涼意從接觸到大理石地面的尾椎骨往上爬,所過之處激起一片的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蘇綏保持著這樣的動作和表情看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明明在此之前,他還躲在被窩裡甜甜的跟自己道過晚安。

    蘇紀忽然之間福如心至,似乎明白了剛剛寧清看向自己時為什麼會叫得那麼悽慘。

    或許令她崩潰、令她絕望的並不是被自己發現,而是這樣不堪的一幕,被蘇綏發現了。

    一個母親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被人施暴。

    那一個孩子看到母親被人施暴,又會做出些什麼舉動呢……

    蘇紀沒有敢深想下去,這些事不是他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能夠想得明白的。

    那晚的事就這麼不了了之,瘋狂的雨夜過去後,太陽照常升起,蘇家一切如常。

    可蘇紀無比清楚的知道,他的人生因為這兩場雨夜,被毀得徹徹底底。

    從那以後,他就像是一夜之間變了個人,比寧清和蘇綏來蘇家之前還要叛逆。但不同的是,這一次,就連他以前最喜歡的蘇綏,也沒有辦法制得住他。

    蘇紀開始逃課上網,開始夜不歸宿,開始頂撞老師長輩,開始豎起一身厚厚的刺保護自己,開始譏諷嘲弄蘇綏,開始對整個世界釋放惡意。

    可一如往常的,無論他開始變成什麼樣,蘇華東和黃月琴的目光從來不會放在他身上。

    他們會因為蘇綏感冒發燒就緊張到不得了,卻對骨折臥床的蘇紀不聞不問;兩個孩子的生日,蘇綏的生日一定是最隆重的,黃月琴會起一大早給他做長壽麵,而蘇紀大概就只有一塊蛋糕而已;家長會時間安排有衝突的話,首先被選擇的必然是蘇綏……

    這樣的小事一件一件的,有很多,多到連蘇紀自己都數不清他到底在自己的家裡受到過多少委屈、漠視和毫不在意。

    不管他是努力學習還是逃課厭學,不管他是聽話懂事還是調皮搗蛋,不管是鼓勵誇獎還是大聲斥責,蘇綏能夠輕易擁有的,都是蘇紀求之不得的。

    蘇紀成為一個備受誇讚的別人家孩子也好,成為一個受盡唾棄的罪犯預備役也好,除了外人的口誅筆伐,除了家人的漠視以外,他影響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甚至就連蘇綏,他都無法影響。

    因為就算蘇紀對他的態度一夜之間大變,無論怎麼惡待他,嘲諷他,蘇綏都一如既往的,含著笑叫他哥哥,並不在意蘇紀對自己做了什麼。

    蘇紀也曾惡劣的想過,在所有人眼裡都是乖寶寶的蘇綏,如果有一天被發現並沒有那麼聽話乖巧,被發現他其實和自己沒什麼區別,他還會不會得到這麼多偏愛?

    可他越是對蘇綏不好,蘇綏就越是不在乎。不在乎,所以才能無論前一刻發生過什麼,下一刻都依然笑得恬淡溫柔。

    這就意味著,就連他所以為對自己來說獨一無二的、特殊的蘇綏,原來也並非那個唯一的例外。

    他不是隻對自己笑得那麼溫柔,他對誰都是那樣;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任何人時,都會讓被注視的人產生一種“我是特別的,他最在意我”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