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71章 稱帝(雙更)

    “只是成王敗寇,你日後生死富貴,純看我的心情如何。”

    寧常雁猩紅雙目一點點撕出絕望,像深夜的浪潮拍打礁石,做著洶湧澎湃的掙扎。直到聽見寧扶疏冷冽嗓音無波無瀾地道出“死”字,才徹底意識到,成王敗寇,他是後者,他輸了。

    無盡拉扯的眸光逐漸歸於平靜。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得先活下來,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寧常雁緩緩鬆開緊捏門框的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沁出一片冰涼。他轉身,拖著頹唐腳步,走去殿內。

    “其他人不許進來。”

    “禪位詔書,朕只寫給皇姐一個人。”

    舒貴妃上前攙扶他,倒沒被他拒絕。

    顧欽辭擔心小皇帝使詐,也想跟著。寧扶疏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硯臺中有現成的墨汁,雅香浮動,是舒貴妃趁小皇帝熟睡時新磨的。桌案上鋪著祥雲瑞鶴蠶絲帛錦,也是貴妃早早為長公主準備好的聖旨。

    寧常雁失魂落魄,沒注意這些細節。

    他提筆,落墨的字跡稍顯虛浮,少了帝王該有的遒勁。末尾蓋下的玉璽,也朱印淺淡。

    寧扶疏從他手裡接過禪位詔,打開白玉軸。

    突然,一抹銀白晃過眼底。寧扶疏抬眸,利刃映入眼簾,在瞳孔中陡然放大。

    寧常雁攥著短劍,朝她刺來。

    他深知,皇姐不會武功,而自己這兩年雖然疏於練習,卻是自小受太傅親自教導。也顧不得顧欽辭還在外頭,只鬼迷心竅地以為,如果皇姐死了,皇位仍舊是他的。

    下一秒,他瞪大眼睛看著抓在自己腕骨的那隻纖柔玉手,還有架在自己脖頸的那柄冰涼匕首。

    都被舒貴妃拿捏著。

    震顫不已。

    寧常雁小心翼翼地轉頭,彷彿看見了一個陌生人,舒貴妃嬌豔溫柔的眉眼冷得沒有半分情意,眸中狠辣刺得人心頭生寒,魂驚魄惕。

    “……舒兒?”他錯愕出聲。

    舒貴妃肘腕用力,卸了他指向長公主的短劍。同時空手做刃,直直劈在寧常雁後脖頸,把人打暈,啐了一句:“死性不改,無可救藥。”

    她撕下順從的偽裝,開口的嗓音隨之變得低沉,請示長公主:“主上準備怎麼處置他?”

    桌臺燭光曳曳燃去一截,半晌靜默後,寧扶疏看完詔書最後幾個字,收回目光。

    “本宮去年生辰時,西域使臣曾進貢過一種蠱蟲,進入體內,能夠使人更換容貌,並且抹除記憶。”

    “把藥給他吃了吧。”她道,“再隨便替他編個身份,送去玄清觀清心修行,洗一洗這滿身罪孽。”

    舒貴妃接過長公主拋來的秘藥,動作頓了頓:“屬下記得,這藥除了能讓人改頭換面,還有其他作用?”

    寧扶疏沒有否認。其實算不上作用,彼時西域使者進貢時,說的是這種蠱可以幫助一個人隱姓埋名,從此在世上徹底“消失”。但世間少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東西,既要享受好處,難免需要付出一點代價。

    為了保持住改變後的容貌與聲音,蠱蟲能感知每日月亮升起,在人體內甦醒。

    它會分裂出成千上萬條子蟲,遊走在五臟六腑,血液骨髓之間,帶去肝腸寸斷的疼痛。

    如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直到日出時分,方才重新蟄伏。

    能夠壓制這種蝕骨疼痛的,唯有一種秘藥。

    “主上。”舒貴妃不太確定地問,“需要把解藥給他嗎?”

    寧扶疏視線瞥過她:“你對待捅你刀子的人,會無代價的原諒嗎?”

    寧常雁傷她良多,欠原主更多。

    ……罪與孽都是要血債血償的。

    聽懂言下之意,舒貴妃垂首請罪,而後利落地撬開寧常雁的嘴巴,連茶水都不給他灌,壓著他的喉嚨硬生生把藥丸送下去。

    寧扶疏單手拿著詔書往外走,舒貴妃在身後喚她:“主上,您的自稱,該換了。”

    不是本宮,而該稱朕。

    寧扶疏應聲:“你日後也不必再叫我主上,做影衛太苦,若你願意,以先帝妃嬪的身份當個太妃,享享清福。只是,我沒這樣的機會了。”

    清風拂面,吹起墨髮翻飛。

    寧扶疏仰頭望向天幕無邊,蒼穹無盡。再過兩個時辰,銀白玉輪會漸漸西垂,燦金天晷會徐徐東昇。這場宮變開始得悄無聲息,也結束得風平浪靜。

    九州天下的百姓依舊日出而作,男耕女織,日落而息,歸家炊米。而先帝禪位,新皇即位的糾葛,離他們很遙遠,他們只希望安居樂業,祈盼日子過得更好些。

    “疏疏——”顧欽辭走到她身旁,去牽她的手,“小心!”

    突然的驚呼——

    扯回寧扶疏遊走的神思,她來不及反應,顧欽辭也來不及拔劍,猛地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

    嘶啞悶哼散在寂寂夜空裡,清晰入耳。

    寧扶疏看見他胸前插著一支箭矢,瞳孔驟縮:“橫渠!”

    顧欽辭咬牙將那根箭拔了,一把奪過身旁金吾衛手裡的大弓,沾滿血的箭頭搭在他指尖。彎弓滿月,朝著暗箭射來的方向把東西還回去。

    殘影如風,轉瞬傳來一聲利器沒入血肉的鈍響。巍峨宮牆之上,有人影轟然倒地。

    顧欽辭也似在頃刻間失去渾身力氣,背脊弓起,屈膝倒了下去。

    寧扶疏連忙抱住他。

    她倏然想起一場夢,在朝歌時,史書記載原主身死那日做的夢。黑夜之中,宮牆之上有一支置她於死地的箭。

    如今被顧欽辭擋下,穿透他的心臟。

    由於箭矢已被顧欽辭拔除,寧扶疏無法判斷傷口究竟有多深,只看見他淡金色軟甲上,嵌了一個血窟窿。她抬手至半空,不由自主地顫慄,不敢觸碰。

    “來人!宣太醫!擺駕昭陽宮!”

    她焦急大喊,甚至破了聲。

    顧欽辭握住她發抖的手,讓自己的手指插`進她的指縫,十指交扣:“疏疏……”

    他喘息微沉,吐出薄唇的氣音輕而虛浮。

    寧扶疏立馬回應:“我在……我在……”

    顧欽辭看見星光在她臉頰鍍滿璀璨,緩緩咧開嘴微笑:“你說過,等我回來,你就說給我聽……”

    他說半句話就要吃力地喘幾口氣,才繼續問:“這話,還作不作數?”

    宮人肩扛兩臺步輦在他們身旁落下。

    寧扶疏啟唇預言的話暫且先壓回舌苔,命人將駙馬爺扶上轎輦。

    顧欽辭卻不肯配合,宮人還沒碰到他,就被避開,反而將寧扶疏的五指扣得更緊。目光執著地,牢牢鎖住她,重複追問:“這話,還作不作數?”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寧扶疏看著他心口箭傷急得不行,“咱們先回宮治傷。”

    可顧欽辭依舊沒讓宮人攙他,反而與寧扶疏對視的眼眸劃過一抹明顯的失落,嘴角笑意平添幾分苦澀,連同握著她手指的力氣也漸漸抽離。他喃喃:“不作數的麼……”

    寧扶疏瞭解他的脾性,認定一件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這晌自然瞧出他非要從她這裡求個回答,否則便不願看太醫就診。

    她連連點頭:“作數,當然作數。”

    聞言,顧欽辭將將黯淡的眸光霎時又亮了。

    他深深凝望著她:“你知道我想聽什麼。”

    顧欽辭覆著瞳孔的眼皮子愈漸沉重,不受毅力控制地一點點耷拉下去:“我不確定,自己能否渡過這一劫。疏疏,我只想……只想聽你說一句心裡話……”

    “我喜歡你。”寧扶疏心臟都揪緊,嗓音急促卻篤定地說給他聽。

    “……我喜歡你。”

    她語罷,瞥了眼侯在旁邊的小黃門,暗示很明顯,讓他們趕緊的,把駙馬爺扶上轎輦。

    顧欽辭敏銳捕捉到她的眼神,剛鬆懈下來的眉目柔和又不肯依了,陷入另外的偏執:“疏疏,你是不是為了哄我療傷,才故意這樣說。”

    寧扶疏屬實要被他逼急跳腳,都什麼時候了,性命攸關還在乎這些。

    她心焦如焚:“傻不傻?我若不喜歡你,又何必擔心你的傷勢,又有什麼必要哄你治傷。”

    寧扶疏捋下衣袖,流光溢彩的翡翠倒映著如水月華,鎖著她精緻漂亮的腕骨:“你給我的鐲子,我一直戴著,一天都沒有摘下來過。”她深吸氣:“顧欽辭,我愛你。”

    像雪花飄落額前,她在他眉心輕輕印下莊重一吻:“只愛你一個。”

    “現在可以回宮瞧太醫了麼。”她說,“我想你好好的。”

    顧欽辭道:“不用看太醫。”

    他這回開口氣息平穩,聲音清朗。寧扶疏來不及細思,躺在她懷裡的人突然單手撐地,動作利落地站了起來,順帶摟住她的腰身,將她環抱。

    寧扶疏驀地反應不能,稍稍把人推開一些。她盯著顧欽辭左心口那灘血跡,滿眼都是探究。

    “你不是中箭了嗎?”

    顧欽辭喉嚨壓出一聲低笑,而後從衣物裡取出一面銅鏡,表面裂紋縱橫交錯,儼然受到過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