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8章 真相(雙更)

    然,臣愚鈍淺薄,至如今才知,此案為陛下一手謀籌劃策。各中詳情難以一言蔽之,而道理甚是明瞭。

    建興初年與建興三年兩次科舉,高中郎官兒無不是殿下門生,或在日後投靠長公主門下者。陛下甚感憂慮,擔心朝堂終有朝一日成為殿下的朝堂,遂迫不及待提拔忠於君王者居高位。

    陛下早在舉子入京時,派指揮使親信聯絡可為他所用之人,透之殿試考題,如榜眼探花之流。又記錄不可為他所用之人,冠以舞弊罪名,逐出金陵,如駱狀元之輩。再將臣收監定罪,提攜親信繼任禮部尚書之職,圖今後科舉之便。一石三鳥,不可謂不高明。

    且近日又有新面孔出現在大理寺中,審訊臣時,話裡行間誘導臣說出舞弊乃朝歌長公主殿下指使,否則便要對臣嚴刑拷打、強行逼供。據臣觀察,疑似太尉黨臣。

    可笑臣一生忠於大楚,竟落得個君王不容,權臣不容的下場。臣自知無力與皇權相抗衡,無辜捲入陛下與殿下的奪權之爭,必定難逃一死。心頭唯有二願:真相留於世間,幼子平安長大。

    無人可託,臣斗膽以此血書呈於長公主殿下,求殿下看顧幼子。

    寧扶疏又開始咳嗽了,比適才更加劇烈,拿著布帛的手遏制不住地發抖。

    她好像一條浮出水面的魚,頃刻間湖水結冰,窒息感有如排山倒海之勢,狠狠地將她淹沒。

    澌滅了原主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這些事,全都發生在寧扶疏魂穿成為朝歌長公主之前。叫原身再也找不出理由來欺騙自己,她就是被寧常雁算計得團團轉。

    最是無情帝王家,你給予他十分真心,也不見得能換回半分。還真是被宋謫業那張烏鴉嘴說中了,人驅利往,並非人人都和她一樣重情。

    沁陽大長公主又倒出兩顆藥喂她吞下,擰著眉頭長嘆一口氣:“朝歌,你現在還覺得時機未到嗎?”

    “哪怕退一萬步,你當真放不下皇室公主的責任,也該放一次手。你該相信,朝臣與百姓心裡自有一杆秤。若他做的比你好,自此無需你操心。若他做的不如你,朝堂上如今那些中立不站隊的,不用你花心思也會站到你長公主黨,跪著求著把你迎回金鑾殿。”

    寧扶疏牽強扯出一個苦澀笑意,嗓音沙啞撕裂:“姑姑這些話說的,倒叫我不知你是站在哪邊兒了。”

    “我只站在自己這邊兒。”沁陽一如既往地灑脫,“什麼名啊權啊,都是留給後世人茶餘飯後當談資的東西,我不在乎。最終是皇帝也好,是你也罷,總之趕緊將我手裡這堆事兒奇多的暗樁接走,讓我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貴,我就知足了。”

    無需乘夜早起上朝,無需挑燈處理公文。有人伺候錦衣玉食,有人侍奉宴聚玩樂。這是沁陽大長公主嚮往的恬靜悠閒。

    相比起來,反倒是寧扶疏,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了。

    她不由自主地,眸光又轉向房門外。

    “阿嚏——”站在門口等待良久的人猛然打了個噴嚏。

    顧欽辭雙手抓著紅木欄杆。樓下姑娘們水袖翻飛,奏出悠揚琴音,他卻沒聽進去半個音符。縈繞耳廓的,盡是透過廂房門窗縫隙那嘶啞咳嗽聲。

    引得他眉頭越皺越緊,兩撇劍眉的中心甚至連成一點濃黑,煩躁呼之欲出。

    偏偏這廂房隔音效果出奇的好,除卻一聲聲扯動心肺的咳嗽,其餘交談一應聽不真切。饒是顧欽辭擅長聞風聲辨位的敏銳聽覺,也只能勉強捕捉到類似大權、朝堂、時機,幾個字眼。

    他無法得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竟把寧扶疏氣成這樣,但琢磨著,多半跟小皇帝的混賬行徑脫不了干係。

    又心神不安地等了須臾,依舊沒有消減之勢,顧欽辭終於忍無可忍,憑一身蠻力撞開房門。

    只見華裳披肩的人彎腰捂著唇,身體因咳嗽而起伏聳動,梳理平齊的髮髻鬆散下幾縷墨髮。

    顧欽辭心臟倏然揪緊,抬手將人攬進懷裡。

    動作間,又瞧見桌面上兩隻玉瓶,他冷不丁問:“大長公主這是給殿下吃了什麼藥?”

    語氣堪稱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但顧欽辭滿心只在乎寧扶疏的身體,其餘什麼都顧不上。

    好在沁陽大長公主不講究這些個虛禮,說道:“一些清熱補氣的藥,能讓她好受點。”

    “可她現在像是好受些的樣子嗎?”顧欽辭感受著懷裡人喘氣都艱難,胭脂水粉遮不住她面色蒼白如紙,火氣壓不住地往外冒。

    徑自將人兜膝抱起。

    寧扶疏上半身倚靠在他胸膛前,腿腳卻躲了躲,同時伸手攀到桌沿,手指費力地向上抬,似是想抓什麼物件。

    顧欽辭視線望向她指尖所指的方向,將那張布帛拿了起來。

    他沒有偷看的心思,奈何對摺時目光不經意瞥過,恰好是“求殿下看顧幼子”幾個字映入眼簾。

    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站在桌邊的這個少年。

    顧欽辭手裡收卷布帛的動作微頓,開始細細打量起眼前人:五分儒雅文氣,三分倔強傲氣,兩分風塵煙火氣。

    長公主府後院住著的面首,十有七八是這一款的。且寧扶疏曾在昭陽宮興致召幸的琴師,和上回朝暮閣放浪玩鬧的小郎君們,多半也生得如此相貌,就連年紀都是相差無幾的小。

    他可以肯定,這人是寧扶疏喜歡的模樣。

    如果帶回府裡,一朝郎有情妾有意的……

    “咳咳——咳咳咳——”寧扶疏一陣咳嗽打斷他的思緒。

    顧欽辭當即回神,三兩下把布帛揣進袖中。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直到邁出門檻,身後始終安安靜靜,聽不見第二個人的腳步聲。他終是認命似的,重重嘆了氣,拋給柳懷明一記冰冷眼刀:“認得去長公主府的路嗎?”

    “收拾好包袱行李,自己過來。”

    下了樓,顧欽辭甩手便將一錠金子拋到老闆娘手裡,霸道搶了朝暮閣最華貴的馬車。

    車簾遮住穿透陰雲的淺薄天光,彷彿狹小空間能給人更緊密的依託感。

    寧扶疏雙手交疊搭在大腿上,腦袋深深埋在手臂裡。原主的情緒竟然悉數傾注在了她身上,是她萬沒想到的。

    牽扯著心脈肺腑與血液骨髓的痛苦無比真實,寧扶疏趴了良晌復又良晌,往日裡的驕矜儀態似山洪坍塌。

    顧欽辭眼睜睜望著她低下高昂頭顱,垮了肩膀,胡亂拆去發頂各式珠翠金釵隨手丟到地上,拋去尊貴長公主這層束縛身份,任由烏黑如墨的長髮凌亂披散,垂落滿身狼狽難堪。

    一瞬間,心痛與怒火揉成一團,憋滿胸腔似乎隨時都會爆炸,就連提刀挽弓衝進皇宮大內,衝進金鑾大殿砍死寧常雁的衝動都有了。

    “顧欽辭……”寧扶疏忽然緩緩抬起頭。

    男人迅速斂睫眨眼,隱藏好充斥眼底的陰翳和暴戾,溫聲道:“臣在。”

    “我能抱一抱你嗎?”他聽見寧扶疏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晶瑩琉璃一碰就會碎。

    “只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顧欽辭深呼吸,單膝跪地蹲到她面前,用力攬過寧扶疏的肩膀,啞聲一笑:“殿下說的什麼傻話……”

    “臣是殿下的人,您想抱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