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7章 回憶(雙更)

    “這藥敷上來的時候可能會有些疼,忍著點啊。”她先溫聲哄了一句,而後用指尖摳出適量藥膏,點在少年掌心塗抹開來的力道輕如風拂柳絮,柔似細雨潤物。

    可縱是如此,小寧常雁依舊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密密麻麻的刺痛頃刻間肆無忌憚地蔓延,逐漸擴大。

    “如今知道疼了?方才在太師大人面前逞能時怎麼不想想現在?”她語氣老成嚴肅地訓了少年兩句,手中動作卻是控制得愈加小心翼翼。

    小寧常雁吸了吸鼻子,正值換牙年紀的少年吐詞有些漏風含混,嗓音也奶聲奶氣軟綿綿的,但他黑黢黢的小眼神卻格外堅定,一字一頓認真道:“疼是很疼的,可阿雁一點兒都不後悔!如果有下次,阿雁還要替阿姊擋罰!”

    低頭給他擦藥的小寧扶疏不禁失笑:“你這小屁孩兒,怎那麼軸兒呢。”

    “我才不是小屁孩兒!我現在長大了,可以保護阿姊了!”小寧常雁臉蛋因忍痛憋得通紅,卻端得一本正經。眉目不苟言笑,又學著宮裡老太監的樣子翹起二郎腿。

    夜逐漸深了,如鉤新月攀上東枝,小寧扶疏該回自己的住處去。小寧常雁與她站在殿門兩端,紅腫雙手忍痛攥住阿姊翩躚漂亮的衣裙,撒嬌似的左右搖晃,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希望阿姊再多陪他一會兒。

    宮裡的夜晚漆黑無邊,總有近似哀嚎啼哭的奇怪聲音環繞耳畔。沒有阿姊溫柔的安眠曲,他睡不著。

    閉眼是往昔,睜眼是今日。

    往昔是太子與公主,是姐弟;今日乃帝王與長公主,乃君臣。

    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似泡沫輕輕一碰散成泡影。

    像終究行將落幕的一場戲,除了身上照樣流著相同的血,其餘什麼都不同了。

    寧扶疏任由琅雲小心替她修剪著折斷的指甲,安靜回想著原主記憶中寧常雁純真稚氣的模樣。倏爾便理解了,為何原主不讓她懷疑寧常雁。

    昔日小少年曾在她心中圈出一片淨土,饒是她後來百經權術蹉跎,揹負世俗罵名,甚至看透虛情假意。可仍舊願意將不摻雜質的那份真情留給寧常雁,不願相信故人其實已然深陷權力泥潭,變得面目全非。

    她搖頭苦笑,騰出另外一隻手拿過顧欽辭端來的藥碗。墨色藥汁倒映出一張陰霾灰暗的臉,是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氣,沒捏鼻子,向來怕苦的人這晌動作利索,抬手便將整碗藥悉數灌進喉嚨。

    一滴未灑,連沉在底部的少許藥渣都沒留。

    這藥苦,一路順著嗓子眼流經食道再到腸胃,浸潤澀味,反倒將瀰漫心田的酸楚壓住了。

    寧扶疏隨手把空碗敲在桌案上,又想下榻。唇角卻倏然暈開一點甜意,顧欽辭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顆粽子糖,恍如變戲法般塞進她嘴裡,瞬間融化了鋪滿舌苔的苦澀。

    她含著甜絲絲的飴糖:“你……”

    “臣在門外都聽見了。”顧欽辭瞥過她如今只剩短短一小節的指甲,已然將前因後果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寧扶疏並不意外,凝望著他山眉海目間,風沙磨礪的痕跡似比以前淡了,無端生出些許感慨:“現在的我,徹底和你一樣了。”

    都是被帝王疑心的階下之臣。

    都是被拔除羽翼的籠中之鳥。

    顧欽辭一隻手還握著她腳踝沒有鬆開,緊貼他手掌的腳底冰涼。冷得猶如一把冰刀,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扎進掌心,凍僵半邊心臟。

    她終於跌落雲巔,終於墜入塵泥。和他一樣狼狽,一樣無家可歸。可他卻再沒了往日心境,半點高興不起來。

    顧欽辭垂眸,用兩隻手緊緊包裹住她冰冷玉足,問她:“殿下要進宮嗎?”

    驀地有一股暖流滲入腳底皮膚,寧扶疏微微一怔。這人好像不怕冷似的,大冬日在外走了一遭,雙手溫度仍舊滾燙得彷彿小火爐一般,比捂湯婆子還舒服。

    融融暖意似驅散了金陵初冬時節的砭骨寒意,寧扶疏沉浸其中恍惚半晌,方才回神,搖了搖頭。

    不進宮。

    寧常雁算計她風寒燒熱,陷入昏睡無法上朝,繼而任人唯親,意圖架空長公主權勢,樁樁件件都木已成舟。她進宮又能怎樣,無非是質問之後得到相同的事實罷了。

    既撕破臉皮鬧得難看,又浪費時間沒什麼意義。

    “顧欽辭。”寧扶疏突然連名帶姓喚了他名字,嗓音清澈,“我要去另一個地方求證最後一件事兒,你……”

    她頓了頓,低聲道:“能陪我嗎。”

    顧欽辭沒有正面答她的話,而是扯過了床尾疊放整齊的棉襪套在她腳上。

    病中人面色稍顯蒼白,又因受到原主情緒的影響,急火攻心,嘴唇皸裂。是以妝容便敷得濃豔些,更多點綴了幾根燦金綺麗的珠翠。

    琅雲見長公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生怕自家殿下犯迷糊,踩到自己的曳地裙襬,當即伸出手臂給她攙扶。結果,她就該猜到,駙馬爺在側,便沒有自己和琳絮的一席之地。

    顧欽辭握住寧扶疏的手,掰開她因為寒冷而捏成拳頭的五指,與自己交扣。暖如炭火的溫度傳了過去,堅如玄鐵的力量也傳了過去。

    貼著皮膚傳進肌理,寧扶疏無端感受一絲意味難言的心安,彷彿渾身的虛弱無力在突然之間擁有了支撐。

    還以為沒人察覺,拇指微動,悄悄回握。

    顧欽辭垂眸瞥她,尊貴無雙的長公主殿下大半張臉埋在微暖裡,瞧不清表情。但自她醒後便黯淡無光的眸子,倏爾飛速閃過一抹瀲灩春光,轉瞬即逝。可顧欽辭知道,她是笑了的。

    於是自己的黑眸,也蘊開了光。

    悲風捲黃葉,枯頹枝頭寒鴉棲落倦哀啼。

    龍涎香嫋嫋繚繞博山爐體,一絲一縷如雲煙升騰入空氣,濃郁綿香。

    寧扶疏在馬車內坐下,顧欽辭緊隨其後登車,不過眨眼的工夫,他看見的已是寧扶疏雙目閉合著,腦袋歪在車壁一側,發出輕淺又悠長的呼吸,毫無防備地睡著了。

    顧欽辭扯過疊放角落的絨毯,撣開蓋在她肩頭。收手的剎那,他忽而神色一頓,視線轉向小案上的香爐。

    他凝神感受著每一縷吸入鼻腔的氣息,驀地睜眼,漆黑瞳孔沉出凝重,揭開了博山香爐那青銅蓋子。

    拎起煨在小截蠟燭上的報春茶壺,將熱茶澆了下去。

    “呲——”的一聲,香灰盡溼,香菸熄滅,一陣愈發濃烈的龍涎香溢出。寧扶疏依舊沒醒,顧欽辭抬袖遮住她鼻腔,另一隻手則快速拉開車門,把做工精巧的香爐丟了出去,任如霧飄煙散個乾淨。

    直到車廂內空氣重歸清新,才放下掩捂著寧扶疏的衣袍。

    龍涎香乃御用香料,縱使制香局和各地官員挖空心思討好長公主,也不敢給寧扶疏供御用之物。一旦查出來,罪同謀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顯然,那博山爐中的龍涎香,是皇帝特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