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7章 回憶(雙更)

    沒有人知道, 寧扶疏在高燒昏睡時,做了個夢。

    隱約瞧見頭梳雙丫髻的少女與垂髫少年跪坐在崇文館書案前,倆小孩兒腰桿與脖頸挺直,坐姿規規矩矩, 僅有腦袋微低, 手裡拿著狼毫毛筆正一筆一劃地抄寫著之乎者也。

    少女年紀稍長些, 寫字速度也更快,唰唰抄完一篇便將課文塞到少年書案上堆有小山高的紙卷裡,或往最底部藏,或往正中間放, 似乎以為這樣就能夠矇混過關,叫人沒法發現那幾張是由她所寫。

    這兩人, 應是少時的朝歌公主和還是太子身份的幼年寧常雁。

    倏爾,窗外響起一陣佩環叮噹清響。

    有人來了。

    小寧扶疏連忙將毛筆擱回筆架, 從面前桌上隨意抓了本書捧起來, 假裝專心背誦的樣子。

    待佩環聲近了,腳步聲逐漸清晰, 小公主與小太子起身對來人恭敬一揖:“太師大人。”

    隨即坐回原位, 一個安安靜靜認真背書,一個老老實實低頭抄書, 看起來乖巧極了。

    但太師做了皇子公主這麼多年的老師到底不是吃素的,負在背後的手一伸,指尖便點在了太子案前那摞紙卷。

    倆小孩兒頓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心跳砰砰加速,默默祈禱太師大人千萬別往下翻。

    可偏就怕什麼來什麼, 太師粗略檢查功課的視線正正好停在了小寧扶疏“幫忙”抄寫的那頁, 一截難捱的沉默後, 頭頂傳來結了冰似的低沉聲音:“太子殿下,這張不是您的字。”

    “還有這張……”

    少女自以為隱蔽藏進去的十數張紙卷,被盡數抽了出來,無處遁形。

    她已經極力模仿少年字跡,但仍舊逃不過太師大人銳利的火眼金睛。

    “是誰替您抄的?”太師盯著小寧常雁。

    幼小身軀忍不住哆嗦打顫,嚥了嚥唾沫,小聲嘴硬:“是我自己抄的,但就是手累了,所以字不太一樣……”

    “太子殿下覺得臣很好騙嗎?”太師冷不丁打斷他的狡辯,眉眼間微有慍意,“這字,橫撇豎捺各有筆鋒,分明更像公主殿下的習慣。”他頓了頓:“請公主殿下將右手伸出來。”

    小寧扶疏不得不照做,蜷曲的五指緩緩張開,大拇指與食指的虎口處赫然沾著一點漆黑墨跡。

    兩人吊在喉嚨的心瞬間徑直墜入谷底,完了,這下證據確鑿,逃不掉得挨一頓手板子了。

    太師大人的戒尺已然亮了出來,那是今上予以崇文館學士的特權,嚴師出高徒。若學生頑劣,不論王孫貴族、皇子公主,皆可罰。饒是尊貴如太子殿下,手掌被打得紅腫,也是慣常之事。

    小寧扶疏的右手沒敢收回去,連帶左手一同舉平,小寧常雁一雙未褪嬰兒肥的圓潤小手也伸了出來,原本點坐在腳跟上的大腿緩慢打直。都牢牢記著規矩,師在上,要跪著捱打受罰。

    依照太師大人的說法,今日撒謊欺師,明日就能欺君罔上。主犯和從犯都不能慣著,一人挨十下。

    戒尺從半空落下,清脆“啪——”聲霎時迴盪在大殿內,少女手掌心立馬被抽出一道紅痕,疼得她下意識雙手握拳,縮到腰側。圓溜溜的眸子不受控制地泛紅,然後浮起一層水霧。

    太師垂眸看著她:“公主殿下,還記得臣說過什麼嗎?”

    小寧扶疏緊緊咬著唇不肯讓自己哭出來,點了點頭。皇家子孫有淚不輕彈,再苦再疼都得忍住了,每掉一滴眼淚,便再多加一下。

    “伸手。”太師催促她。

    小寧扶疏藏在袖衫裡的手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還有九下,還有九下就好了,沒什麼忍不過去的。可……這才第一下就已經疼得受不住了,接下來只會更痛吧……

    於是將將鼓足勇氣往上抬了一點的手臂,又不爭氣地瑟縮了回去。

    一旁小寧常雁望著姐姐的眼眶越來越紅,水霧越來越濃,咬了咬牙,驀地挪動膝蓋往少女身邊靠了兩步,把手伸到戒尺正下方:“師傅,是我偷懶不想動筆,才逼著阿姊幫我抄的。還有剛才,撒謊騙您的也是我。”

    “一人做事一人當,您別罰阿姊了。二十下,打我一個人身上吧。”

    太師目光在兩個小孩兒臉上掃過,不知是相信了小寧常雁說的話,還是願意成全他們姐弟情深不想細究真假。戒尺落下,舉起,又落下,週而復始,少年唇間溢出軟糯糯的悶哼和打手板的啪啪聲幾乎同步,聽得人心肝兒疼。

    免了打的少女這下反而跪不住了,方才磨磨蹭蹭不肯伸出來的手忽而變得勇敢,毅然擋在小寧常雁上頭,大聲道:“不是他逼我的!”

    “是我自己,看他抄不完怕他挨罰,主動要幫他抄的。師傅,您還是打我吧。”

    小寧常雁一眼看見她嬌如柔荑、瑩如白玉的掌心躺著一條不和諧的紅痕,眼珠子防備地盯著太師大人舉在半空的戒尺,生怕落下來打到姐姐,便又趕忙推小寧扶疏的手臂。

    同時嘴裡口齒含糊地喊著:“不是這樣的!阿姊不用故意這樣說,師傅還是打我吧!”

    兩人就這樣爭了起來,互相都說是自己的錯,非要把自己的手往對方上面放。

    太師俯視著兩個小孩兒,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他沉浮官場多年,見過太多推諉責任推卸罪名的,這倒還是頭一回,見人搶著認錯受罰的。皇家手足之間,能有這般情意,實屬難得。

    起先定好的二十下手板到底沒繼續打,戒尺輕輕擱在了桌子上,他只板著臉道:“太子殿下把缺的補抄完,公主殿下不準幫忙。”

    夢中時間如走馬觀花晃過,眨眼間,畫面轉到了夕霞晚照。

    屋子裡只有少年一人,對著捱了數下打的手掌呼呼吹涼氣。

    屋門被人從外推開,小寧扶疏提著裙裾邁過門檻。小寧常雁當即把手放好,手背朝上搭在大腿,似不想讓姐姐看見自己捱打後的慘樣。

    少女已然大喇喇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裡握著的玉罐子,獻寶似的道:“你看這是什麼。”

    “我去太醫署向院判大人那小跟班藥童討來的藥膏,據說止痛消腫的效果特別好。”她咧嘴一笑,“你快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擦藥。”

    小寧常雁卻沒有動,只晃著兩條小短腿故作輕鬆地擺來擺去,睫毛眨動道:“其實也沒有多疼,不礙事的。”

    面前少女瞅著他,小寧常雁被撲朔眼睫遮掩的眼珠子不安分亂轉,兩人這般寧靜僵持許久。突然,小寧扶疏噗嗤漏出一聲謔笑:“阿雁,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謊的時候,總忍不住眨眼。”

    她的力氣原本不大,這晌卻在捱過打的小寧常雁面前佔了優勢,一把牽過弟弟的手拉到桌上來。

    小少年白胖胖肉嘟嘟的手掌如今成了兩隻紅燒豬蹄,掌心腫起高高小山坡,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蠶絲的蛹身,瞧著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