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2章 鸚鵡(三更)

    “臣侍不知哪裡做錯了,殿下息怒。”

    “不知?”寧扶疏盯著他的頭顱,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對他的宣判,“你會不知嗎?宋謫業,那賭坊中人來人往,欠趙麟豐銀子的不勝枚舉。拋開普通百姓不談,其中世家紈絝絕不會只有宋小公子一人。”

    “你告訴本宮,為何死的人偏偏是他?”

    披著墨藍錦袍的人皺起眉頭,齒咬下唇。

    “怎麼不說話了?”寧扶疏抽出髮間最後一支點翠蝴蝶釵,如瀑墨髮悉數散了下來。

    “要不要本宮替你回答呀?”她用釵頭抵著宋謫業下頷,迫使他抬頭看自己,“因為他和你一樣,都姓宋。”

    “宋家的兒郎少一個,宋丞就能多記起你一點。今日到本宮面前邀功,希望本宮賞你重用你;明日回丞相府露臉,希望你爹看你栽培你。你妄圖一箭雙鵰,圖的從來都是權勢官職。”

    宋謫業望著她眸中輕蔑譏諷。

    他很不喜歡這種眼神,和金陵權貴瞧不起庶出一模一樣的眼神。

    一直以來積壓的隱忍頃刻間爆發:“追名逐利,有錯嗎?陰謀手段,有錯嗎?”

    “我以為,自己與殿下是一樣的人。”青年忍著金制釵頭紮在皮膚的尖銳刺痛,“天下世道奉行男尊女卑、嫡庶有別,可我們偏不認命,偏要顛覆世俗,開闢出一條直上青雲的道。”

    他在暗指長公主垂簾監國,不肯還政君王。

    寧扶疏第一次在宋謫業眼底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緒,徹底撕破虛假的偽裝,糾纏著濃烈偏執。

    一時竟當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女子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不公;

    庶子生來卑賤無法承爵,亦是不公。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以出生論地位,本就是不公的。

    不肯撤簾還政是朝歌長公主的選擇,可若將權勢富貴和安享清福擺在寧扶疏面前,她同樣會毅然決然選前者。從沒否認過,她愛財慕權,她也追名逐利。

    而且她同樣承認,近些時日為了扳倒趙參堂,自己的手段和磊落乾淨沾不上邊兒。

    宋謫業質問她的兩點,看似都沒錯。

    “不,本宮和你不一樣。”寧扶疏仍舊冷靜,“就算追名逐利,可本宮不會為了一己私利,就將陰謀手段用在原本無辜的手足親人身上。”

    宋謫業察覺到壓在下巴的珠釵力道逐漸變輕,越發大膽:“殿下是不會嗎?還是不需要?”

    “若您是男子,你會甘心只攝政而不稱帝嗎?”

    似乎瞧準了寧扶疏手裡這支小女兒家的飾物殺不了他,也無所謂受點皮肉傷。他單腳踩到了地上,膝蓋緩緩打直站起來,彷彿要逼寧扶疏承認:“若您是男子,您不會對陛下動殺心嗎?”

    “本宮不會。”寧扶疏毫不猶豫給出答案。

    她仍坐在梳妝檯前,宋謫業卻不再跪著,高大身軀籠罩下令人不適的陰影,遮擋住半片燭光。

    “殿下之所以能這般斬釘截鐵地反駁,不過是因為您缺少一些感同身受。況且您不會,不代表旁人也和您一樣心善重情,比方說陛下……”

    “他能否容得下您一直大權在握?焉知哪一天他不會手起刀落,斬斷您的左膀右臂?”

    這句話好像某道閘門開關,寧扶疏突然感到一陣頭疼,腦中隱有系統啟動的滋滋電流聲,試圖拉扯她的神經。

    她不想讓宋謫業看到她的異樣,可痛感越來越劇烈,漸漸超出寧扶疏能咬牙扛住的閾值,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她看不見自己是否面色蒼白,耳畔也充斥滿聒噪嗡嗡聲,反倒是系統機械的提示音混雜在疼痛裡,格外清晰。

    【請宿主牢記服務條約。】

    【請宿主牢記服務條約。】

    【請宿主牢記服務條約。】

    同一句話,重複了三遍。

    寧扶疏接收到的服務條約只有兩條,第一條是系統不限制她所有行為舉止的權限,第二條是原主後來補充的,不能懷疑寧常雁。

    當思緒停頓在第二條時,猶如高強度的電流轟然貫穿腦海,彷彿要將她整個人都撕碎。

    寧扶疏不得不採取權宜之計,把關於寧常雁的一切念頭拋開,深吸一口氣稍稍緩解劇痛,照著系統的意思,說了句:“你休想挑撥本宮與陛下的關係,阿雁他不會的。”

    果然,說完這句話的瞬間,痛意登時減輕了大半。

    眸光睨過宋謫業,竟在她望向自己的神情中品出一絲複雜而難言的譏誚。

    彷彿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著這八苦人間。

    寧扶疏自顧不暇,冷聲下令:“滾出去。”

    露出真實面目的宋謫業揖了揖身,動作極其敷衍。總歸事情他已經做了,他在宋家那個名義上的弟弟也死了。

    以長公主面首的身份入仕,哪比得上借丞相老爹的權勢,更有面子。

    走到珠簾前,他又忽然頓步回首:“殿下,這天底終究是自私之人更多。名利皆為我,蒼生卻與我無關,逐利而往才是……”

    “都讓你滾出去了,聽不懂嗎?”低沉嗓音涼涼響起,渾厚磁性驀地蓋過宋謫業的聲線。

    是從殿門方向傳出來的,夾雜絲縷晚風呼嘯,驚得殿內人不禁朝聲音源頭看去。

    只見屋內不知何時添了一抹玄色,正慵懶靠在門上,雙臂環胸,歪了頭側目,滿是不耐煩。

    宋謫業話音猝然哽住,嚥了咽口水,這回掀開珠簾的動作明顯乾脆利落許多。

    顧欽辭雙腿分開,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瞥了眼桌案:“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宋謫業立刻端起桌上那份沒動過的雞絲薏米粥,連帶著開門、邁門檻、關門的步驟一氣呵成,過分麻利。

    寧扶疏聽著腳步聲匆匆遠去,不由得狐疑:“他怎麼那麼怕你?”

    “不知道。”曾經在雲華軒潑人酒水,又拿筷子捅穿飯桌的熙平侯無辜聳了聳肩,一本正經道,“可能是妾室屈於正房之威。”

    寧扶疏忍俊不禁:“那麼敢問正房夫人,深夜來本宮寢殿,所為何事?”

    顧欽辭瞧見她額前掛著兩滴細小汗珠,沒有回答,上前兩步:“殿下不舒服嗎?”

    說來奇怪,方才疼得天昏地暗也能硬生生咬牙忍住,沒在宋謫業面前漏一絲狼狽。而今痛意消減大半,反而嬌氣了起來。

    她癟癟嘴道:“頭疼。”

    “顧欽辭,你說些好聽的話給我聽吧。”

    顧欽辭在她跟前蹲下,抬手攬過寧扶疏的後腦勺,讓她靠在自己肩頭:“殿下想聽什麼?”

    寧扶疏沉吟片刻,隔著衣料的聲音有些低悶:“我也不知道。”

    顧欽辭想了想,緩緩開口:“縱然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居多,可重情重義的人亦不在少數。臣與兄長能為彼此捨命,此生不會因爭奪世子之位反目,想來殿下與陛下也是如此。”

    寧扶疏一怔,顯然沒想到他會說這個。

    宋謫業和自己的那番話,他都聽見了。

    顧欽辭似乎察覺到寧扶疏愣了一瞬,問道:“殿下不想聽這個嗎?”

    寧扶疏搖搖頭。

    談不上想或不想。

    她清楚顧欽辭對寧常雁向來沒好臉色,這些話,是他故意說來安慰她的。

    寧扶疏不評價對錯。

    只知道,這確實是她此時最需要的。

    因為縈繞著她神經深處的刺痛,在須臾之間,神乎其技地蕩然退去。

    寧扶疏輕聲道:“你繼續說,我都聽著。”

    顧欽辭道:“宋氏能理直氣壯地殺害族弟,不過是常有世人薄情寡義,總愛給自己犯下的過錯尋找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無罪的藉口。”

    寧扶疏倏爾抬起頭,纖長眼睫輕顫。

    她鮮少這樣靜靜地盯著顧欽辭,更是少有的在他漆黑瞳孔中,掘出深沉的認真。

    果然,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

    有些人看似殷勤熱情,常阿諛奉承,其實骨子裡住著損人利己的惡魔,每分每秒都想將擋他道路的無辜者推入地獄深淵,毫無懺悔之心。

    而有些人雖然眉眼冷冽,常冷語相對,可胸懷乾坤天下,襟存點滴情意,如懸掛天際的太陽,四射光芒熠熠耀眼,烤得人深秋也覺暖融。

    寧扶疏杏眸勾出明媚笑意:“嗯,本宮知道。”

    她的頭徹底不痛了,說著,話鋒一轉:“但侯爺身上為何有一股……”她吸了吸鼻子,狐疑道:“魚腥味?”

    聞言,顧欽辭驀地神色一僵,抬起袖子湊到鼻前。

    果不其然,沾染著淡淡的腥臭味。

    “侯爺?”寧扶疏喚他。

    “沒什麼。”顧欽辭二話不說把外袍脫了,“可能是袁伯收衣服的時候沒注意,把壓箱底的舊衫混進來了。”

    他當然不會跟寧扶疏說,自己得知宋謫業大晚上跑去廚房折騰,要給長公主做什麼雞絲薏米粥,當下氣不過。等人走了之後,不甘示弱也去了廚房,準備做份魚蓉粟米羹。

    嘁,雞絲跟薏米混在一起,能好吃嗎?

    魚蓉和粟米混在一起,才有可能好吃!

    秋季最肥美的鯪魚剔出雪白魚肉,一片片透明無骨,與黨參薑片一同下鍋清煮,去腥又添味兒。再將半熟的魚片切成碎末,加入一個蛋清共同碾磨成細膩如膠的魚蓉。

    金黃色粟米經清水淘洗兩遍後倒入紫檀砂鍋,小火文燉半個時辰,米粒吸水逐漸飽滿,膨脹成圓滾滾一小顆,突然迸開裂縫,香味頓時溢了出來。再加進碾制好的魚蓉,適量的鹽巴與胡椒,攪和均勻後繼續煲一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