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2章 鸚鵡(三更)

    翌日清晨, 寧扶疏聽府上侍衛回稟,熙平侯府似乎確實遭過雷劈。

    甚至每間屋子的頂部都有將近五成的瓦片,呈焦黑碎裂狀,稀稀落落掉了滿庭院。那情形, 估摸著得趕工修葺大半個月, 才能恢復如初。

    寧扶疏無端腦補出, 侯府如今一片廢墟,斷壁殘垣的荒敗模樣。

    但這雷公的威力,是不是有點忒大了?

    分明金陵城內,其他府宅都完好無損, 怎麼偏就熙平府遭了殃。

    難道在挨劈這類事情上,顧欽辭的“發誓靈驗”體質有獨特加成?

    無論怎麼說, 侯府暫時住不了人是不爭事實。她告訴侍衛,慢慢修繕便是, 無需著急。

    至於顧欽辭, 就讓他住在東偏院吧。

    畢竟總不能真由皇家駙馬流落街頭,更何況現在還多出一個顧鈞鴻, 行蹤需要瞞著宮裡那位。長公主府影衛眾多, 不容易叫探子打聽了消息去,也好。

    如若放在往常, 興許寧扶疏會頗有閒心地細究,侯府遭受重創屬實匪夷所思。但今日,她雖覺得離奇,卻也輕飄飄接受了顧欽辭可能就是倒黴的說法。

    無他,只因寧扶疏而今正想著另一樁更重要的事。

    想將趙參堂打得措手不及, 不一定要從心思縝密的老狐狸本人入手。

    子不教, 父之過, 這是昨晚顧欽辭給她出的主意。

    趙府那位嫡小公子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紈絝草包,行事全憑一腔自以為是,昔日領著幾個護衛就敢衝進侯府門楣挑釁顧欽辭,結果被雪獒嚇得屁滾尿流,還收穫了京兆尹衙門一日遊。

    如果趙麟豐釀下滔天大錯,趙參堂必須背。

    而誘一個胸無點墨,又目空一切的蠢貨犯錯,那可就太容易了。

    午後是寧扶疏一貫騰出來批閱摺子、面見門客的時辰。至落霞雲散,用罷清淡而不失精緻的三兩口晚膳,再服過驅寒滋補的湯藥,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出利用趙麟豐的計劃。

    當即召來影衛。

    正欲交代,黃歸年拾級而上的匆忙腳步聲響起,打斷她還未出嗓的話音。

    管家叩響門扉,說道:“殿下,京兆尹大人求見,邀您與他進宮一趟。”

    “這麼晚進宮……”寧扶疏皺眉看了眼天色,“他有說因為什麼事嗎?”

    “這老奴就不知道了。”黃歸年道,“但見京兆尹身後還跟著兩名仵作,尋思著,許是城內出了人命案子。”

    如今這位京兆尹,是擔得起正大光明匾額的高堂父母官。素來秉公執法,清明斷案。能得他入了夜親自上門相請,只怕這樁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需要聖人擬旨裁決。

    寧扶疏只得命影衛先行退下,甚至制止了琅雲與琳絮想給她仔細梳妝的意圖。

    她簡單穿戴好保暖大氅,握著暖手爐,出門上了京兆尹早準備好的寬敞馬車。

    確如黃歸年的猜測,是樁命案。

    且死者與兇手都是金陵城中有頭有臉、有權有勢的人物,兩家門第皆比他個正四品京兆尹高上太多。

    一邊兒,去兇手府邸拿人,對方拒不開門,他無法硬闖。另一邊兒,被害者家眷往公堂上一站,恰恰好是他的頂頭上級,於情於理都得敬著。

    太尉府的嫡小公子失手殺了丞相府嫡小公子,這案子要辦,還得請聖上旨意。

    京兆尹拖著年邁身軀,步履匆匆。寧扶疏腳踩月色星光,與他甫一走到殿前,就聽見內裡傳來寧常雁慍怒的吼聲:“宋卿可真會給朕出難題吶!”

    “是,依照大楚律例,鬥毆殺人者當處絞刑。可宋卿是不是忘了,楚律中還有一條,嚴禁在朝官員及世家子弟出入賭坊,嚴禁賭博財物。你兒子,公然違背律例,在賭坊裡欠了趙麟豐錢,你覺得宋府就能佔理?”

    “宋府理虧,但趙府,無理。”宋丞相一字一頓,鏗鏘剛正,“不孝犬子輸給趙府的銀子,老臣替他還,但趙麟豐因追債打死吾兒不容狡辯。欠債該還錢,殺人自該償命,臣不替犬子辯解,但也請陛下判處趙麟豐。”

    三言兩語,足夠叫寧扶疏聽明白雙方態度。

    宋丞相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咽不下這口氣,縱然自家兒子觸犯律法出入賭坊,這罪他認了。但趙麟豐一樣賭博財物,相同的罪,趙府也不能逃。且趙麟豐拿刀殺了他家兒子,還有一項鬥毆殺人罪名,更得背上。

    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條條框框都照著律例來,趙府貴為太尉也沒有從輕發落的道理。

    而趙參堂僅有趙麟豐這一個嫡出兒子,打小就寶貝得緊。小草包這些年在金陵城仗勢欺人,強搶民女,犯得事兒多了去了,結果全都被太尉的權勢壓下,不了了之。這回亦然,京兆尹上門拿人,趙府那門關得嚴嚴實實。

    寧扶疏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念頭,趙參堂的野心已經算計到寧氏皇位上來了,難不成是想謀權篡位登基後,把位置傳給趙麟豐這個蠢貨?

    他也不怕亡國。

    沒過一會兒,通傳的小太監請他們入殿。

    宋丞在御前跪著,他是年過半百的三朝老臣。這般姿態,明顯意味著皇帝不肯依律處置趙麟豐,他就不起來。

    寧常雁拿他沒辦法,分別詢問起長公主和京兆尹的意思。

    京兆尹的想法自沒得說,他是局外人,誰都不偏袒,秉公辦案才對得起頭頂烏紗帽。

    寧扶疏出門前,原本便是要誘導趙麟豐捅婁子的。這下倒好,用不著她出手,草包自己就闖了禍。正是她趁機丟出趙府種種罪名,扳倒趙參堂的導火索,怎麼可能放過現成的好機會。

    如此一來,當朝長公主、當朝丞相、金陵京兆尹巧妙綁在了一條繩上。

    傾幾近滿朝之力,把矛頭指向太尉府。

    回府途中,寧扶疏將這兩天發生的事串連起來,忽而神思一滯。

    趙參堂最近,是不是太倒黴了些?

    先是因“汙衊”長公主,被卸去軍政大權、禁足府邸;緊接著龐耿落入長公主手中,招供太尉罪惡昭彰。

    還有趙麟豐,她昨晚剛決定拿這個紈絝開刀,不到十二個時辰,她沒來得及出手,趙麟豐就被下了詔獄。

    ……似乎有些過分巧合了。

    叫她懷疑背後有雙手在默默推動著這一切,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直到遙遙望見寢殿鵝卵石階前,有一抹墨藍閒立。夜色下,繡制山巒暗紋的袖袍被風鼓起。

    寧扶疏行至他身側:“你怎麼來了?”

    自從細作身份被揭穿,宋謫業經她橫眉冷目罰了兩次,一連半月安安分分待在後院,兩人已經有許久未見了。

    青年聽見她的聲音立即轉頭,這回很懂規矩地先躬身行了禮,而後才道:“臣侍最近閒來無事,照著古書食譜學做了這份雞絲薏米粥。”他從身後小廝手裡接過食盒:“殿下賞臉嚐嚐。”

    寧扶疏視線淡淡落在他臉上,眯眼打量著那低順眉眼,末了道:“進來吧。”

    木製食盒擱放桌案碰出細碎輕響,宋謫業揭開白瓷湯盅蓋。純白粟米煮得軟爛,他執湯匙慢悠悠攪動,雞絲鮮香頓時飄散半空,繼而盛出熱氣騰騰的一小碗。

    若是以往,寧扶疏必定先打太極般地笑誇兩句:宋郎有心。可而今,她對宋謫業知根知底,實在沒必要浪費這等工夫,也不曾去端那粥碗,直接開門見山地道:

    “趙麟豐賭坊殺人案,是你動的手。”

    並非疑問,而是篤定。

    宋謫業身形一僵,眼睫微爍,像是詫異她居然知道猜到了。

    停頓半晌後,小聲道:“臣侍說過,從此不再記得舊主,一心一意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對付趙參堂,臣就幫您朝著他的軟肋狠狠捅一刀,絕不會髒了您的手。”

    寧扶疏坐在梳妝檯前拆解繁複的髮髻,看琉璃銅鏡中倒映著青年狹長眼角,怎麼瞧都缺幾分正氣:“繼續。”

    “有件事兒,可能京兆尹府暫時沒查到。但臣侍在太尉手底辦事多年,卻略知一二。”宋謫業道,“趙麟豐時常去開莊豪賭的那家地下賭坊,並不是什麼黑心商人開的,那背後……”

    他刻意壓低聲音:“是趙參堂本人。”

    “這些年,他利用地下賭坊賺的贓銀少說幾千萬兩。而且因為追討債務,打死過不少沒能力還錢的平民百姓,甚至有直接搶了對方家中清白女兒,賣入妓館用以抵債的。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是重罪。”

    寧扶疏手上動作始終慢條斯理的:“所以你設計趙麟豐在賭坊內殺人,是為了讓京兆尹查封賭坊的同時,挖出趙參堂這些年做的惡事?”

    “殿下不想給趙參堂活路,臣侍便斷了他所有後路。”宋謫業端的是恭恭敬敬,彷彿唯長公主玉令是從。

    寧扶疏倏爾朗笑明媚,指間悠悠轉著一支玫瑰簪子:“本宮是不是該誇你忠心?”

    她前一秒還微微上揚出旖旎的語調,在下一秒瞬間跌入冰點:“宋謫業,你是本宮見過第一個,把為自己謀私利說得這樣冠冕堂皇的。”

    “殿下?”青年驟然抬眸。

    卻見長公主甩手將那支玫瑰簪子朝他扔來。

    他沒躲過,腦袋愣生生被砸中,痛得頭皮發麻。兩綹長髮鬆散垂落額前,狼狽遮住半邊眼睛,立馬屈膝跪地。